如果此时有一种花可以形容虞姬,我觉得是榕花。那长长的鲜红的穗子,四散着在天空中,偶尔悠来荡去,多像美丽的榕树的花。这两股穗子,它们使这段舞蹈在梅派的基础上,舞出了一股逸气和俊气,或曰淋漓的当代气息。这种当代的气息,也是当年的梅先生舞不出来的。人说梅兰芳先生的虞姬舞剑如“叔宝之锏”,张火丁的这段舞才真是值得“山色为之久低昂”。人说京剧已经完美了,不能进步了,我不这样认为。每种艺术都有它艺术的局限,时代的局限,而今天的人,聪明的艺术家,是可以寻找到巨人肩膀上那落脚的地方的。
张火丁从倒退着出场,到几个无声的与霸王的交流,或以背,或以形,或以目光,都足以催人泪下。她走动起来,跳跃如脱兔,旋转如回风,伸展如奔月,下蹲如虚谷。她的疾徐之恰当,连接之巧妙,力度之准确,又有情,又有艺,又有技,精彩的段落如此之多,简直像一段无声的反二黄,足以人三个字一叫好,数秒钟一振奋。尤其在“夜深沉”的曲牌里,她也让人想起那曲牌的来源,《思凡》里的“风吹荷叶煞”的几句唱词:“夜深沉,独自卧,起来时,独自坐,有谁人孤凄似我,似这等削发缘何?”
这一段音乐,因为又被巧妙地增加了编钟,那清脆的偶尔一击,也仿佛根本不是击在乐器上,倒像是击在人的心窝中、泪腺上、腿弯处。它是一次对观众肉体和心灵共同的撞击。是会让人心与魂一起颤抖的。
这一段,也是虞姬和霸王他们人生的最后时光。用黑格尔的话来说,项羽和虞姬是最后终于到达了“理想的静穆”的人。而这一刻,是他们通往“理想的静穆”的桥。
在他们的身上,最终将出现那种“只有在神、基督、使徒、圣徒、忏悔者和虔诚的信徒们身上表现出沐神福的静穆和喜悦,显得他们解脱了尘世的烦恼、纠纷、斗争和矛盾”,而这一切,就需要这样的一段旷世无匹的送别。
我在之前关于张火丁其他戏的评论里也曾说过,从许许多多方面来说,张火丁都是不可多得的天才艺术家。她就像爱因斯坦活在我们这个时代,而我们不能让她去修理汽车。
《霸王别姬》《龙凤呈祥》新改的词对不起她,《梁祝》对不起她,当她在扮演虞姬,凭着本能向着一个女将军般的虞姬努力的时候,我们应该用充分和善意的批评提醒她。
我不知道我们在这个时代还应该用什么样的方式表达对一个执着于专业的艺术家的爱,别人会如何做我也不知道。我想我能够做的,大概就是以戏票,以文章,以犀利的冷眼,以舌敝唇焦的诉说。
法国谚语说:“像一只发现了刀的母鸡。”是的,当看见张火丁明显的艺术问题时,我大概就像那只发现了刀的母鸡。它是用叫的,大概我还可以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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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黄启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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