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9 榆林横山孙家园子墓墓室门楣石拓片局部
而其他器物,如陶质房屋、羊圈等模具上也有此图像。美国纳尔逊艺术博物馆藏一件釉陶羊圈,施深绿釉,露天,平面为长方形,四面为矮墙,前部正中开一长方形门。圈内立有四只小羊俑,右侧有一人俑骑在一只大羊俑上,应为牧羊人。这件釉陶器可能出土于河南三门峡地区的东汉墓中,也是当时农业经济的写照。
(二)儒家礼教的演绎
羊天性温厚、富有忍耐力,这一特性被汉代人准确捕捉并加以演绎,进一步赋予羊孝顺忠厚的品格,以印证儒家所宣扬的美德。《春秋繁露·执贽》曰:“羊有角而不任,设备而不用,类好仁者。执之不鸣,*之不谛,类死义者。羔食于其母,必跪而受之,类知礼者。故羊之为言犹祥与,故卿以为贽。”儒者认为羊具备仁、义、礼等美德,有利角却不伤人,怀仁者之心;被伤害却默默忍受,操义士之节;而羊羔跪奶,则体现出它知礼孝顺的品质,故人们将之视作吉祥物。
汉画中多见母羊哺乳的图像,多描摹得温情脉脉。广东省博物馆藏一件佛山大松岗出土的东汉陶羊,胎质为红陶,高12.3、长16、宽10厘米(图10)。一只母羊跪伏在地,头向右转,目光下垂,慈爱地注视着依偎在怀里的两只稚嫩娇憨小羊。小羊一前一后黏贴着母羊,一只垂直攀爬在母亲的肩部,四肢紧扣母亲的身躯,脑袋歪向一边、面庞凑至母亲的嘴唇,似在与母亲咩咩呀呀地絮语;另一只则挤在母亲的腹部,头部前伸、嘴唇前努,四肢立地,小尾上翘,似在开心吮吸奶汁。这件陶塑格外传神地摹刻出舔犊情深的情形。
图10 广东省博物馆藏东汉陶羊
四川出土汉代青铜摇钱树的树座上,有塑仙人骑羊图像的,其中有一些大羊的下方也刻有一或两只吮吸奶汁的小羊。周克林先生做过相关统计,这类资料如新都互助村M4汉墓出土的陶树座、绵阳涪城区石塘乡汉墓出土的陶树座、重庆国有博物馆2001年入藏的陶树座等。
因此,羊本是随处可见的寻常动物,人们凭借它既能够满足一些日常生活所需,又因其丰美温顺的特质而契合了自身的审美心理,从而在对其产生好感的基础上,将之想象作可依赖的神兽,寄托着人类的情感信仰。
神羊体现的神话想象与愿景
(一)求吉观念
《列仙传·修羊公》记述战国时代魏国人修羊公的神奇事迹:“语未讫,床上化为白羊,题其胁曰:‘修羊公谢天子。’后置石羊于灵台上。羊后复去,不知所在。”羊与仙人之间似乎存在某种特别的联系,之所以如此,可能与当时羊代表吉祥的观念有关。
《说文·羊部》:“羊,祥也。”《释名·释车》云:“羊,祥也,祥善也。”注曰:“汉碑每以吉羊为吉祥。”汉元嘉刀铭文载:“宜侯王,大吉羊。”汉代的铜镜、瓦当等器物中亦多有“大吉羊”的刻铭,当时人常以“大吉羊”一词来表达“大吉祥”之义。
江苏邳州东汉彭城相缪宇墓后室东壁南侧的画像石,画面分上下四格,从上往下的第一、二格各刻人物图像,第三、四格各刻瑞兽图像(图11)。其中第三格画面的左侧为一羊,左向而立,双角卷曲,神态祥和,长有胡须,羊背上栖有一鸟,回首后顾,羊前方榜题为“福德羊”三字;右侧为一鹿形带蹄神兽,头顶竖一带肉独角,傲然挺立,长尾垂下,此神兽的榜题为“骐驎”。从榜题和相组合的骐驎兽可知,羊也被赋予了保佑人有福气、德望等美好愿景的特质。
图11 邳州缪宇墓后室东壁南侧画像石局部线图
(二)驱魔辟邪
羊可能有驱邪的寓意。“羊”通“阳”,在道家学说有否去泰来之义。《史记·孔子世家》形容孔子的相貌时曰“眼如望羊”,《释名·释姿容》曰:“望羊:羊,阳也,言阳气在上,举头高,似若望之然也。”注引毕沅言曰:“古‘羊’‘阳’字通”。我们今天调侃说“挂羊头,卖狗肉”,可在汉代魏晋人那里,他们却普遍相信门上悬挂羊首,能起到压胜之用。《太平御览》兽部引裴玄《新言》曰:“正朝县官*羊悬其头于门,又磔鸡以副之,俗说以厌厉。”“初年悬羊头磔鸡头以求富。”“《杂五行书》曰,悬羊头门上,除盗贼。”也见于《荆楚岁时记》。前述山东多见刻羊首图像的画像石,其含义得到文献记载的印证。
更直接的图像证据如洛阳烧沟61号壁画墓墓门内的门额上,竖有一块长方形空心砖,砖上彩绘着壁画(图12)。画面中上部绘一只正面羊首,双角在左右两侧向下钩卷,上以浓墨绘角的环节;双耳竖立,双目圆睁,嘴向前伸。羊首旁绘一株树,树顶栖息几只飞鸟,下方的树枝上搭有一件红衣;羊首正下方则有一只红白彩绘的凶猛翼虎,正俯身按住一名裸身女鬼咬噬。这幅画面将羊首与虎噬鬼魅图像组合在一起,羊首可能也带有驱魔的含义。
图12 洛阳烧沟61号壁画墓墓门门额壁画
与之类似的有现藏于美国波士顿美术馆,据说出土于洛阳八里台的壁画。画面分作上下两部分,上方居中绘一正面羊首,其形制与洛阳烧沟61号汉墓中的如出一辙;羊首的左右两侧绘大鬼驱傩图。画面下方则绘一列人物图像。在此幅壁画中的羊首也是与反映驱魔辟邪的图像相组合。
(三)协助升仙
羊可能被视作帮助墓主人升仙的工具,此时羊往往以仙人坐骑的形式出现。《列仙传》载:“葛由者,羌人也。周成王时,好刻木羊卖之。一旦骑羊而入西蜀,蜀中王侯贵人追之上绥山。绥山在峨嵋山西南,高无极也,随之者不复还,皆得仙道。”前述画像石、摇钱树座上的相关图像,与文献互相印证,证明乘羊可能带有成仙的含义,羊是作为一种升仙工具。
骑羊图像在汉代有现实基础。王子今先生讨论过汉代儿童的各种游艺项目,其中一项名“挽满”,为一种习射游戏。《史记·匈奴列传》载匈奴“儿能骑羊,引弓射鸟鼠;少长则射狐兔:用为食。士力能毌弓,尽为甲骑”。匈奴儿童骑羊所射猎物用以食,反映出游戏与生产、生活的密切关联。洛阳、偃师都出土过作拉弓引射状的骑羊石俑,徐州汉画像石艺术馆则藏有体量较大的持管状乐器的骑羊俑圆雕石刻。这些文献及实物资料都反映出骑羊在现实生活中的普及,不仅限于牧羊人的活动。而当这类图像被运用到墓葬中,特别是明显反映出其不凡、与仙界相通的特质时,可能便带有乘羊升仙的神奇寓意。
结语
羊这种现实生活中再普通不过的动物,却被汉代人赋予了如此绮丽的想象、投射了诸多美好的情感,反映出汉代人与自然世界的和谐关系。只有对身边的事物抱有好奇、亲近的情感心理,才可能如此活灵活现地摹刻出小动物各式各样的动态,并且能够带着善意去理解它们,甚至借它们来承载自己心中的神圣意义,希冀双方能在属灵世界里达到某种程度的共情。
将羊从祭祀品、日常食物,逐渐转化为代表和善、孝顺、宽容等一系列美德的象征物,并进一步神化为引领升仙的神圣物。那些远逝的风土人情与瑰丽想象,凝固保存在神羊形状器物与图像中,以物质文化的形式展现,使我们在将近两千年的岁月后,重新贴近汉代人的音容笑貌。
徘徊顾盼,相与延恋而不忍去。先民们曾经鲜活的爱欲与呼吸,就这样延展进一幅幅图像当中,融入民族的记忆,为一代代人所继承下去。
责任编辑:钟源
校对:张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