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凯奇不仅是一位作曲家,更是一位思想家,无声之乐“4分33秒”是他最著名的作品。
在我看来,约翰·凯奇(John Cage)就是那个给音乐重新加上注释的人,和法国人马克·萨波塔的扑克牌小说一样,他的音乐具有一种反复洗牌的性质,他把现实与梦幻放到一起弹奏,把桃花源与乌托邦、印第安巫术与易经、问题和答案、眼睛和耳朵、喧哗和寂静统统放到一起,让人分辨不出哪一个是加速燃烧的火焰,哪一个是头晕时的波浪。“4分33秒”是凯奇最著名的作品,他认为所有的声音实质上都是音乐的一部分,甚至包括噪音。一个人在钢琴前坐了4分33秒,其间剧院里的任何声音都是音乐的内容。他在钢琴琴弦间加入螺丝钉、螺母、螺栓、橡皮、毡条、小木块、塑料泡沫、插销、纸片、回形针、硬币、瓶塞以及核桃,看起来更像是用梦的零件把钢琴的音色组合成另一个更为深邃的梦。
我手中这张《奏鸣曲与间奏曲》(Naxos 8.559042)就是这个梦的奇异果实。《奏鸣曲与间奏曲》作于1946至1948年间,而加料钢琴实际上诞生于1938年,“我花了整整一天工夫,企图设计一个具有非洲音乐风格的十二音列,但好运总不降临。”凯奇写道,“我最后确信,出错的不是我,而是那架钢琴。我决定使它改变。”经过反复实验之后,一种全新的音色诞生了:你在钢琴上弹奏一个C音,它发出来的却是一个敲锣声,如果你再踩一下左踏板,这个音还会变成打击乐的声音。
但促使我重听凯奇的不是加料钢琴,而是北野武的电影《座头市》,那几个锄地的农夫所带来的乐感,突然唤醒了我内心深处的《4分33秒》。“我无话可说而我正说着,这就是我所需要的诗意。”凯奇的这句话,我愿意把它当作这部无声之乐的注解。自4分33秒开始,耳朵的旷野突然被打开了,听觉中巨大宏制的交响曲、高贵华丽的歌剧咏叹调、摇滚革命和政治情怀,统统被取消了。剩下的,只是不断打开又合上的琴盖和静坐不动的钢琴家。那些听惯了乐音的人似乎很难接受和理解这样一种“Tacet”(沉默)。1954年,凯奇的母亲在纽约第一次看钢琴家大卫·图德表演这部无声作品时,曾悄声问身旁的人:这个人是在祈祷吗?
凯奇的这部无声之乐并非真的没有声音,在演出的这段时间里,被耳朵自动剔除掉的环境噪音就是它的声音:咳嗽声,议论声,弄响座椅的声音,远处卡车驶过的隆隆声,甚至呼吸的声音,心跳的声音,大脑运转的声音……而与之遥遥呼应的,是东晋大诗人陶渊明的无弦之琴,“渊明不解音律,而蓄无弦琴一张。每酒适,每酒适,辄抚弄以寄其意。”“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琴的真意,音乐的真意,古今皆以无声来道破。而永恒的寂静是宇宙的声音吗?如米歇尔·图尼埃所说,是星星闪烁的声音,树叶摇曳的声音。
4分33秒里的时间,比依附在你身上的你,比任何一个国度、建筑和星群都要长久,这是一个没有开始的开始和一个没有结尾的结尾。赫拉克利特在里面,但丁和萨福在里面,巴赫、莫扎特和肖邦也在里面,那些发出轻柔回声的声音,由始以来就在寂静中生存的声音,都在里面。
2007年,在英国艺术家塔西塔·迪恩(Tacita Dean)拍摄的影片《静止》中,凯奇一生中最重要的朋友、舞蹈家默斯·卡宁汉(Merte Cunningham)在一片寂静中一动不动地坐了4分33秒,以此来表达对凯奇的敬意:他不仅是一位作曲家,更是一位思想家。(阎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