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唐诗三百首时,细心的朋友可能会发现,蘅塘退士把一些不严格合律的诗选入了五律和七律中,例如崔颢《黄鹤楼》;在乐府诗中反而有不少标准的格律诗。例如沈佺期的那首《独不见》。
沈佺期与宋之问齐名,两个人在近体诗规则的定型方面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今天就聊一聊沈佺期,不过要先从乐府诗与格律诗开始说起。
一、乐府诗中的格律诗"乐府"一名,始于西汉,汉武帝始建立乐府,掌管政府所用的音乐,兼采民间诗歌和乐曲。这时期的乐府歌词被称为乐府诗,后来人们把仿效乐府古题的作品都称之为乐府诗。宋元以后的词、散曲和剧曲,因配合音乐,有时也称乐府。
在唐诗中的乐府诗未必都能歌唱,有的仅仅是使用了乐府古题。乐府诗原本都是古体诗,但是格律诗盛行以后,有不少诗人喜欢用乐府古题作格律诗,例如卢纶的《塞下曲》4首都是近体绝句:
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卢纶《和张仆射塞下曲·其二》
而沈佺期的《独不见》又是一首毫无瑕疵的七言律诗。
二、独不见,伤思而不见也沈佺期被选入唐诗三百首的乐府诗题目叫做《独不见》,《乐府诗集》解释:"独不见,伤思而不见也。"可见这是一首闺怨诗。
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
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谁谓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
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首联两句有齐梁体的华丽诗风:郁金堂、玳瑁梁。卢家少妇泛指少妇,从郁金堂、玳瑁梁可知家境不错。海燕双栖有比兴之意,古人相思诗词中常用双宿双飞的鸳鸯、燕子反衬人物的孤单寂寞。
中间二联对仗: 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多年以后,李白的乐府诗《子夜吴歌·秋歌》写到: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 与沈佺期的这两联同一机杼,只是换了说法。
颔联,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秋风落叶,正是给将士们准备过冬寒衣的时候。九月是眼前的一段伤感,十年是过去漫长的等待,这是时间的对比。“寒砧催木叶”乃” 木叶催寒砧“的倒装,时序催人之意。“征戍忆辽阳”乃“忆辽阳征戍”之意。此为诗家语的句法,学诗之人可细细体会。代入一下,您自己作诗会不会或者敢不敢这样写,因为会有不懂诗的人质问你逻辑不通。
颈联,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一白一丹,是颜色的对比,上联白狼河北是远行人,下联丹凤城南是居家的思妇,这是一远一近的空间对比。丹凤城即长安城。
尾联,谁谓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这首诗有谁为、谁谓两种版本,小有区别,大意都是说思妇愁苦无处发泄,迁怒于窗外明月。
三、唐人七言律第一?对于这首的优劣,有各种争议。首先是对于尾联的不同看法,诗词一道,起句难,转折难,结句更难。 有人说这首诗的结尾甚好,明代陆时雍《唐诗镜》说结尾“雄厚深沉”:
高古浑厚,绝不似唐人所为。三、四迥出常度,结更雄厚深沉。
有人说不好,明朝胡应麟《诗薮》认为结尾是“蛇足”:
“卢家少妇”,体格丰神,良称独步,惜颔颇偏祜,结非本色。同乐府语也,同一人诗也,然起句千古骊珠,结语几成蛇足。
关于整首诗的评价,杨慎在《升庵诗话》中说:
宋严沧浪取崔颢《黄鹤楼》诗为唐人七言律第一。近日何仲默薛君采取沈佺期“卢家少妇郁金堂”一首为第一。
二诗未易忧劣。或以问予,予曰:“崔诗赋体多,沈诗比兴多。以画家法论之,沈诗披麻皴,崔诗大斧劈皴也。”
宋朝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认为崔颢的《黄鹤楼》是唐朝七律第一,明朝的何景明与薛蕙认为沈佺期这首《独不见》是唐七律第一。有人问杨慎的意见,杨慎回答得很圆滑,崔颢诗直接叙述比较多,而沈佺期用比兴之法比较多,如果用画家的术语来讲,沈佺期《独不见》是“披麻皴”,崔颢《黄鹤楼》是“大斧劈皴”。
清·张世炜《唐七律隽》说,何必分什么第一呢?
崔赋体多,沈比兴多,以画家法论之,沈诗披麻皴,崔诗大斧劈皴也。余意诗无定品,兴会所至,自能动人,然须才法两尽。崔诗才气胜,沈诗法律胜,以三唐人诗而必以孰为第一,何异旗亭甲乙耶?
张世炜引用了杨慎的说法,又加上了自己的评价,崔颢胜在“才气”,沈佺期胜在“法律”,不必像旗亭斗诗那样分出个第一第二来。
“法律”即格律法度,崔颢是半古半律,沈佺期诗是标准的律诗,但如果认为沈佺期仅仅在诗体的声律完备上胜过崔颢,等于认为是沈输给了崔。
四、沈佺期《独不见》的另一个题目 乔知之何许人?沈佺期(约656 - 约715)《独不见》还有一个题目叫做《古意呈补阙乔知之 》。乔知之(公元?年至697年)与著名的诗人陈子昂是好友,万岁通天元年(696)他和陈子昂一同随武攸宜征讨契丹,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即写于此时。
乔知之曾经作《从军行》一首,此诗又有题目为《秋闺》:
南庭结白露,北风扫黄叶。此时鸿雁来,惊鸣催思妾。
曲房理针线,平砧捣文练。鸳绮裁易成,龙乡信难见。
窈窕九重闺,寂寞十年啼。纱窗白云宿,罗幌月光栖。
云月隐微微,夜上流黄机。玉霜冻珠履,金吹薄罗衣。
汉家已得地,君去将何事。宛转结蚕书,寂寥无雁使。
生平荷恩信,本为荣华进。况复落红颜,蝉声催绿鬓。
这首诗也是一首闺怨诗,诗中“北风扫黄叶”、“此时鸿雁来,惊鸣催思妾”、“平砧捣文练”即沈佺期“九月寒砧催木叶”之意。又有“龙乡信难见、寂寞十年啼”,即“十年征戍忆辽阳”,“云月隐微微,夜上流黄机”即“ ,更教明月照流黄。”
从上述可见,沈佺期《独不见》极有可能是唱和乔知之的这首《从军行》,乔知之在武后垂拱元年(685)曾随军北征 ,老街不太确定这首《从军行》是写于这次出征还是696年那次出征。
不过沈佺期的《独不见》的另一个题目是《 古意呈补阙乔知之 》, 陈子昂也有《为乔补阙论突厥表》,可见两篇诗文都说乔知之当时还是补阙,判断696年那次的可能性大一些。
乔知之死的也挺冤枉,因为有宠婢为武承嗣所夺,他写了一首《绿珠篇》以寄情。婢见之感愤自*。武承嗣可没有“破镜重圆”故事里面的杨素大度,他知情后大怒,“遂斩知之于南市,破家籍没。”
结束语沈佺期和宋之问一样,同是宫廷御用诗人,因此流传下来的诗有相当一部分应制诗。在武则天被迫禅位以后,二人都因曾经谄附张易之被流放。 区别是宋之问在流放地被唐玄宗赐死,沈佺期被召回历中书舍人,太子少詹事。开元三年去世。
二人被认为是律诗体制定型的关键人物。元稹在《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中说:
沈宋之流,研炼精切,稳顺声势,谓之为律诗。由是而后,文体之变极焉。
沈佺期有一首被流放时作的五律《夜宿七盘岭》,可与宋之问的《题大庾岭北驿》媲美
独游千里外,高卧七盘西。山月临窗近,天河入户低。
芳春平仲绿,清夜子规啼。浮客空留听,褒城闻曙鸡。
按照惯例,结束时老街用韵作一首七律,《夜读沈佺期独不见有感》:
白露秋风雁字长,凭栏少妇立残阳。十年寂寞龙乡梦,一夜寒砧明月堂。
紫塞云高旗半卷,红颜香暗草枯黄,红颜紫塞音书断,双燕无心栖画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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