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雨和戏里戏外两个外婆
澎湃新闻:电影里面的两个孙辈,是不是都有你自己的影子?谈谈家乡、家人对于你的成长和人生选择,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陈小雨:我离开家乡比较早,从小因为父母做生意的原因,我是被放在杭州的寄宿学校里面的。从小开始,我就比较少回到老家,只有在暑假的时候,才回到村里,平时周末是在杭州的家里面,那时候家里面还没有*。
每次回老家的时候,会有一种很单纯自由的感觉。城市里面车多人多,你不能瞎跑,大人会怕你被坏人骗走,怕你被车给撞了。但在老家的时候,就可以毫无顾忌地瞎跑,跑到哪里都是大家相互认识的村坊,有很多的河流,鱼塘、虾塘可以去野炊,可以去摘荷叶,去钓青蛙钓小龙虾,那些时光好像更像生活本身。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外公去世了,是我第一次见识到生命的无常。初中的时候因为家里的变故,我去阿联酋待了4年,那时姐姐和父亲在那里做生意,我就去读书了。暑假的时候,每一次回到老家,就会发现曾经的那些老房子变少了,越来越少。
所以跟故乡的那些联结,或者记忆中的故乡的消逝变迁,我从十来岁的时候就开始有体会了。可能我觉得,如果我一直在老家的话,这个过程反而会更加温水煮青蛙,只是今天少了一栋老房子,下个月又少了一栋。但我离乡隔个几年再回去,我是一次次见证它阶段性的变化,是非常明显的,你能够确定,它有一天会完全变成另外一种形态。
澎湃新闻:船好像是电影里很重要的意象。片子里出现了很多种不同的船,这些船的选择和拍摄有什么样的考量?
陈小雨:有时候是一种拍摄直觉,很多观众觉得船的意象用得好,也有很多观众觉得船的意象用得刻意。在船这件事情上面,我觉得我难以去剖析,当然它会有一些传统到现代的符号的一些融汇,但这种直觉层面的东西,没有办法一一画等号,告诉你木船代表什么,大船代表什么,快艇代表什么,我们不会这么去想,主要还是因为在我们在故乡,这种生活太司空见惯了。在外婆的言语当中、从小到大的睡前故事当中,在我们的视野当中,各种各样的船,就保持一个超高的出镜率。
陈小雨家的老照片。船是这个村庄重要的交通和生活工具。
每个人都携带着一个世界
澎湃新闻:这个家庭里面三代人,有现代性的部分,同时也受到很多传统的影响,两部分的碰撞,你是怎么样去感受和设计的?
陈小雨:我觉得,这种碰撞,在生活当中时时刻刻都在发生,这是一种代际之间的关系。电影里面我比较感兴趣的一点也是不同世界的碰撞,因为我觉得,每个人都携带着一个世界,TA的世界周围会围绕跟TA价值观相似的人,以各自的生活方式生活着。
所以外婆的世界、阿珍的世界和阿青的世界,都是完全不一样的。阿珍的世界里,会有更多为事业奔波的人,大家都更加的努力,但是阿青的世界里,接触的更多的跟他一样自由散漫的人,那种特别卷的人,在他们的群体里面是另类。对于外婆而言,是一个更加简单的乡村世界,这三个世界其实又并存于一个家庭。
当这样的一家人面临人生选择的时候,这种观念的碰撞,现代和传统的碰撞就必然会发生,例如是否继续治疗绝症,例如死后要怎么去操办身后事,大家的决定会产生分歧,不同的观念在这时候要一起来做一些决定。
姐弟俩的境遇、选择各有不同
澎湃新闻:在外婆生命最后的时光,两代人作出了不同的选择,妈妈回到身边,孙子相信外婆会理解他的选择,体现了两代人不同的生命观吗?
陈小雨:我觉得,这有两种版本的解读。大部分人的理解是阿涛肉身没有回去,跟外婆是心灵上面的一种相见,在梦里看见了彼此。在这个层面上来讲,在他们两个人之间,这也是一种真实,是别人所不能够看到的真实。
但也有一部分观众觉得,阿涛其实回去了,这个比例非常少。他们觉得阿涛回去了,在夜里看到了外婆,然后又偷偷地离开了。因为他不想参加葬礼,不想面对那么多的亲人,继续孤独地走在自己的不被理解的追梦路上。
两种版本的结局都是OK的,我比较喜欢有两个结局的那种电影,比如杨德昌导演的《恐怖分子》,我愿意给观众这样选择的余地,不要把话说得这么死。
我觉得一个家庭里面,肯定要有离得近的人,也要有更远的人,有些人他尽到了他的义务,有些人抱着他的遗憾。如果所有的子孙全都回到身边了,好像就不是我认识的世界。我认识的世界不会这么的圆满。
不过我自己也在映后的时候做了个小测试,我分别在两场的映后问观众,能够理解阿涛最终决定的请举手。我发现举手的人里年轻人居多,年纪略大的人更难理解阿涛,甚至觉得阿涛是白眼狼。
孙子阿涛接到外婆弥留的电话
澎湃新闻:很多观众看过电影之后能感受到很深的共鸣,因为大家都是背井离乡的年轻人,可能因为老人的去世,失去了和故乡的某种连接。
陈小雨:现在我家里面的老人,也就只有外婆了,我也会想说当外婆走了之后,还有人会回去吗?好像强行回去也没有必要,但是不回去的,又有点可惜。
对我而言,有一种很好的形式,就是把它拍成电影。可能不拍电影的人可以拍一些照片,可能可以写一篇日记,但是我觉得,它得变成一个什么,这段记忆,它得有一个安放的地方,安放的地方不一定是一个物理空间,但是在你的心里面,我觉得有必要收拾出来一个位置,留给你的过去。
澎湃新闻:外婆对你拍这个题材有什么意见?很多老人会觉得讨论死不吉利,你是怎么和她讨论死亡的话题?
陈小雨:我跟外婆讲起死亡这件事情,是非常豁达的,反而是家里面的中年人,说起死就是“呸”,觉得不吉利。就好像一头房间里的大象,大家明明都知道会有这样一天,但是不愿意去直面。
我外婆倒是老是讲,我死了以后就怎么怎么样。你给她拍了一张好看的照片,她会说死了要用这张照片当遗像,还动不动带我去看她给自己准备好的寿衣,告诉我死了之后怎么去操办,怎么去分配。其他的大人觉得外婆哪壶哪壶不开提哪壶,老是说她,但是我觉得经常这样去说,反倒是在消除对死亡的一种恐惧,也拉近了跟彼此在活着的时候的距离。
我记得电影里,有一场葬礼的戏很有意思。当时我说出要拍这场戏的时候,我能感觉一屋子的亲戚老乡之间的空气就凝滞了,那个感觉很微妙,大家都知道要支持家里的孩子,但是这个事情又是他们最忌讳的。
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之间我娘舅说了一句,说“电影是反的呀,跟梦一样”,然后大家就纷纷开始附和,“对对对,电影是反的”,好像找到一个支点,大家需要一个说法,去消解那种“晦气”带来的不愉快。
事后我外婆还很骄傲地跟我说,还是外婆对你好吧,不然哪户人家愿意让你在家里搞追悼大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