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歌剧舞剧院复排版歌剧《江姐》
文 | 蒋力
中国歌剧的哪部作品、哪个人物的哪个唱段,包含了“我也有妻室儿女”这句话呢?有人抢答:歌剧《江姐》,沈养斋的一个唱段,第一句唱词就是“我也有妻室儿女、父母家庭”。答对了的人,如果还能哼出这个唱段的调调,我这里要说的乐事,就不会让你觉得陌生。
反派角色要当“人”来写
我是歌剧《江姐》年龄最小的观众之一,《江姐》是我的歌剧启蒙戏。还没上小学,我就有机会进剧场看《江姐》了。那时,演《江姐》的空政文工团的驻地在京城灯市东口的同福夹道(原名佟府夹道),这条胡同里的一所中学叫女十二中(初为贝满女中),两个相邻的单位共建。怎么个“共”法?空政的女孩子进中学,女十二中优先考虑;女十二中的老师,可以去空政院里的游泳池游泳,可以优先看空政的演出。我父母那时都是女十二中的教师,就这样,我跟着父母去看《江姐》,看了不止一遍。
1964年《江姐》公演后,很快就出了歌本。我家的歌本,被我占据的时间居多。我记得最清楚的是,雨天,自家屋前雨搭下,我坐在小板凳上,拿着《江姐》的简谱歌本从头唱到尾。偶有两三滴雨落在歌本上,不仅不扫兴,似更添豪情。江姐(江雪琴)、蓝洪顺(蓝胡子)、双枪老太婆(华为的妈妈)、甫志高(叛徒)、沈养斋(国民党高官),个个的音乐都那么有个性,华为稍微差了一点。演江姐的居然有两个人,一个叫万馥香,一个叫蒋祖缋,有一次看的竟是两人各演半场。一场看俩角儿的眼福,现在是享受不到了。除了《红梅赞》,我爱唱的竟然就是沈养斋的唱段“我也有妻室儿女”。我当时不懂的一点是:为什么作为反派的沈养斋,唱段写得这么好呢?扮演沈养斋的黄寿康为什么演得这么好呢?
后来,我对歌剧做一些研究了,总不自觉地拿其他的歌剧去与《江姐》比较,尤其是比较剧中的反派角色。从《白毛女》说起,黄世仁显然是大反派,但是他的音乐个性,不仅不如穆仁智,甚至还不如黄母。《小二黑结婚》中的反派是谁?二诸葛还是三仙姑?显然都没有“反”到对立面去。《洪湖赤卫队》里的彭霸天是反派,有独立唱段,但他的唱段没有构成与韩英的针锋相对。《苍原》里的反派艾培雷立住了,称得上阴险,但可能也只是我的个人看法。《马可·波罗》(王世光版)里的阿合马,是这些年歌剧中反派最重的角色了,重到王湖泉凭借此角色的扮演获得了文华表演奖。《党的女儿》中的马家辉、《野火春风斗古城》中的高自萍也可算反派,但都是甫志高的类型。歌剧中的反派角色,容易含糊,也容易脸谱化,但不容易写得精彩、演得出色。
歌剧,属于戏剧范畴,如果没有反派,或者没有对立的人物,那还叫戏剧吗?我研究的结论是:反派角色,若认可其在歌剧中的存在价值,就一定要写好,要当“人”来写。2009年,北京大学歌剧研究院创作了歌剧《青春之歌》,其中的反派角色叫胡梦安,两位编剧写的胡梦安咏叹调的唱词,作曲家接受不了,双方拒绝沟通,卡住了。我作为制作人,居中斡旋无果,只能凭经验,越俎代庖,替编剧写了一段胡梦安的唱词。没想到,在作曲家那里,顺利通过,首演时还得到了作曲家的感谢。回想起来,我的写作心得,就是照着“我也有妻室儿女”的思路写,沈养斋要与江姐将心比心,胡梦安怎么不能与林道静将心比心呢?所谓经验,是我在《青春之歌》前担任剧目统筹的《杜十娘》一剧,作曲家也与编剧发生龃龉,我操刀补写李甲的唱词,得到了作曲家的认可。
《青春之歌》首演后的一年,北大歌剧研究院与中国歌剧研究会为19位歌剧老将们颁发了“金葵花奖”(其实就是“终身成就奖”)。举办颁奖仪式时,我第一次,也是迄今为止惟一一次,见到了沈养斋的第一个扮演者黄寿康老先生。聊了一会儿天,我的仰慕之情,无以言表。老先生倒是淡定,话也不多。
未圆的歌剧梦
这些年来,我看过许多版《江姐》,自然见了多个“沈养斋”,比如:原空政文工团的孙伟国、湖北省歌剧舞剧院的卢向荣、上海歌剧院的岳彩富、甘肃歌剧院的孙中伟,还有以配音成名的李扬等。认识孙伟国时,他已在副团长任上,送了我他演沈养斋的光盘,我留作了资料。孙中伟的沈养斋,是王湖泉给他排的戏,中规中矩,我看了以后对孙中伟说,这个人物,我们可以再聊聊。现在的演员,想超越黄寿康先生是不大可能的,主要是不可能像黄老那样“吃透”角色了。相对能“吃透”的是卢向荣,可惜他当了一任湖北省歌剧舞剧院的院长,自己的演艺生涯也随之耽搁了几年。当院长之前,他主演过《三峡石》。作品难写,没写好,从歌剧改成了音乐剧。《洪湖赤卫队》中,他演过刘闯,没有秦德松的条件好,改演彭霸天反到演出了彩。沈养斋这个角色,卢向荣到底演过没有?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了,但沈养斋的唱段,卢向荣是能完整唱下来的。不仅是这段,还有前面的“局势如麻乱纷纷”。在武汉一起聚会时,如果是卢向荣和蒋力一同唱起“我也有妻室儿女”,就证明今晚这酒喝得恰到好处了。如果再有湖北“省歌”的周彦导演现场为我们哼一下过门儿兼提词,就更是完美了。周彦是在深圳执导过一版《江姐》的。
某次在湖北省歌剧舞剧院的小食堂聚会时,在座者中出现了一位生人,名刘小舟。那年,湖北省歌剧舞剧院复排了一套“中外歌剧经典音乐会”,6场折子戏,中外各半。小舟是那台音乐会初排时的舞美设计,此次被请来做点再加工的事。席间聊天,得知小舟与我年龄相仿,在同福夹道的空政文工团院里长大,对《江姐》的认识不比我晚,对《江姐》的感情不比我浅。加了微信后,时常见到小舟发他的歌剧设计图,几乎都是我不知道的剧目。我好奇,问他出处,他笑说:大多只是设计图稿,自己喜欢,当作业完成的,并没有用到哪部歌剧上。小舟是丹东人,对海不陌生。他的设计图中,出现过歌剧《邓世昌》,早于2023年辽宁歌剧院的这一版。看过小舟的设计,我就撺掇卢向荣:“(湖北省歌剧舞剧院)院长做到了现在,抓了两部歌剧的创作,还带着‘洪湖’全国巡演,阔(可)以喽。赶紧卸任吧,咱们和小舟一起去做《邓世昌》,我写剧本,你演邓世昌!你是男中音,你的表演经验丰富,你不再塑造一个歌剧角色,太可惜了!要不,你就复排一版《江姐》,让我欣赏一下你演的沈养斋?”
听我说到邓大人,卢向荣顿时两眼放光。待我说到《江姐》,他又露出无奈的表情。《江姐》的某某主创及演出单位,都很在意《江姐》的版权,也曾追到剧场,要收取湖北演《江姐》的作品使用费。那次到京演出,湖北是“洪湖”和《江姐》两个戏连演,加在一起的演出费微乎其微。对方看了演出方与经纪公司的合同,都觉得不好意思收费了。著作权意识的加强,确实保护了创作者的利益,但是,也确实阻碍了许多好作品的持续推广。这个矛盾,似乎没人去考虑解决的办法。
歌剧人,大概都有未圆的歌剧梦。
2017年末至2018年初,第三届中国歌剧节在江苏举办。湖北“省歌”携《洪湖赤卫队》《楚庄王》两部大戏参演,“省歌”乐队还担任了《有爱才有家》一剧的伴奏。那届歌剧节,我依然是评论组的一员,被安排到南京、常州、无锡、宜兴、徐州等城市看戏。12月31日这天轮空,评论组聚在一起从容地吃了顿晚饭。饭后继续闲聊,话题仍在歌剧之内。我走到《江姐》的作曲之一、德高望重的羊鸣老先生身边,斗胆邀请他和我一起唱段沈养斋的“我也有妻室儿女”。老爷子真给我面子,径自先哼出前奏,然后带着我一同大致不差地唱了下来。唱完,有人凑趣地说:“您二位下午合过一遍吧?”长我整整两轮的羊鸣老爷子笑答:“合过,我们是在灯市口那地方合的。”一句话,就拉到五十多年前了。
被忽视的反派唱段
多少年来,歌剧《江姐》的经典地位无人质疑,媒体尤其是电视媒体少不了要请羊鸣,更要请阎肃出镜,谈《江姐》的创作。剧本的、音乐的、人物的,都有涉及,但很少谈到反派人物。不是不谈,也不是没有谈资,是那些节目几乎都不肯给反派人物留时间。而在我看来,沈养斋这一反派角色塑造的成功,在脱离脸谱化方面所作的努力,是对中国歌剧的一大贡献。“我也有妻室儿女”这个唱段,是中国歌剧中最成功的反派唱段。这个观点,我在《中国歌剧百年唱段精选》一书的首发式研讨会上,正式做了表述。
2020年出版的这套“精选”,多达9册,可称煌煌巨编,我答应了撰写书评,却迟迟没有动笔。原因何在?当在书中。举例来说:翻阅目录中所选的《江姐》唱段,沈养斋不见踪影。再看其他剧目选曲,反派人物亦一个都不见,反派的唱段竟然一首都没有。一首,都没有!是反派唱段都不够“中国歌剧”吗?显然不是。是挑选标准过“精”,还是凡反派唱段都不够“精”?没有人肯做解释,但编者说了编这套书的一个目的是可以用于教学,也就是说可以让学生去唱。学生在课堂上都去唱正面人物的唱段后,会不会以为我们的歌剧里都是正面人物,没有对立人物呢?歌剧乃至戏剧的观念,通过什么途径灌输给学生呢?反派角色的演唱和表演培训,交给谁去做?音乐学院依据这样的教材,能培养出歌剧演员吗?还是只能培养音乐会独唱演员?
在我看来,这个选本的选择观(标准),不是艺术的,也不是歌剧的。我是不满意的,很遗憾的。这部巨编的编辑过程中,需要我帮忙时,我帮过(介绍作曲家);匆匆出版,需我写书评时,我没有写;没要我提意见,我忍了几年,还是提了,虽然仅仅提了这一点。
一文写毕,我又独自复习了一遍唱词、唱段。“我也有妻室儿女”,这是唱段的起句,末句是什么?——“你要三思而行”。我现在的状态,与起句吻合,但现在的行为(包括行文),还难以达到末句的境界。我问自己:沈养斋的唱词,不对吗?
-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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