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班长得总是让人熬,下趟车进站还有半个小时时间,彭海突然想到,今天开会的时候李副站长说起俞师傅还有六个月就要退休了,他好奇地问道:“俞师傅,您什么时候到倒湖站来上班的?”
俞师傅本是眯着眼,一下子被问醒了般,眼睛大了半个圈,微微侧了下脸,向着右边望着他一脸认真的彭海扫了一眼,然后慢条斯理地说道:“倒湖站开站的那年。”
这回轮到彭海瞪大了眼睛。“那,那您可是在这里呆了一辈子。”
俞师傅脸上抽了下,用一副小题大作的表情,不屑地回答道:“就是呆了一辈子。”
彭海紧追着问道:“那,那您怎么没想过调走呀?”
俞师傅觉得彭海问得奇怪,说道:“干嘛调走呀?到哪都是上班,不都是一样的。”
彭海怕被看穿了心思,脸微微有点红,小声说:“那,那离家近点当然好了。”
俞师傅笑了,说道:“我们铁路人还怕远吗?上了火车到哪去都行。”彭海不敢说话了,觉得自己面前是位哲人。
俞师傅从来没有细细算过自己的通勤跑了多少年,从84年参加工作,皖赣线正式开通运营,刚刚上铁路的他就被分到了倒湖站,一干就是一辈子,还有六个月他就要退休了。
倒湖站的站长换了一批又一批,他从小俞熬成了老俞,一个站真正守了一辈子。
不知道是被彭海问起了回忆,还是为自己的退休开始倒计时发出感慨,俞师傅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铁路上有个特殊的称谓——跑通勤。跑通勤是铁路系统用语,平时大家说得挺顺口,听说是泊来的词,就是铁路职工上下班。
我最喜欢坐春天的小慢车,春天的皖南山区是最美的,万物复苏,坐上小慢车,像是开启了一段奇幻之旅,山上换出了新绿,泥土的芬香夹在春风里从车窗里冒出来,直往人鼻子钻,田间开得最盛的是成片的黄色油菜花,一个个竖长了脑袋立着,一堆一堆挤在一起,灿烂得耀眼。
还有那山上的野樱,妖娆的桃花,像扑遍了白蝴蝶的玉兰花,坐在火车上,窗外的景色像找开的画卷,一点点尽收眼底……”
夜越来越深,没有火车经过的小站被黑幕笼着,对面的山上不时传来不知道是何种动物的叫声,彭海以前听到这声音,会从心底开始发毛,如今习惯了,听不到反倒觉得不自然了。
一趟车过去,天边也冒出点亮光。俞师傅重重地打了哈气,站起身来,扭了扭腰。彭海也站起身去上厕所,他从值班室的空调间走了出来。
已经是下半夜了,往常这时候,凭着山风,天地都开始凉了下来,可今天却特别热,白天的热气像是散不尽,说不出的闷。彭海推开卫生间的门,猛地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蛇!一条半米多长的蛇!那蛇也被彭涨惊的立起了半截的身子,吐着红丝对着彭海。彭海愣在那里,背上的冷汗顿时的冒了出来,他想往回跑,可腿脚发软。
一条蛇,一个人对峙着,时间像静止了样,像有一个世纪一样长,那蛇终于慢慢动了,晃动着身体,从下水道游走了。彭海哪里还敢上厕所,气都不敢喘地跑回了行车室。俞师傅见他面色发白,不等他张口,说道:“碰到蛇了吧?”彭海头直点。
俞师傅呵呵一笑,说道:“习惯了就好。”
这怎么可能习惯呢?以前就听人说过,倒湖的车多,屋里床上都会进蛇。一次下小夜班,彭海一脚踩上个软软细长的东西,顿时一身冷汗,仔细一看,是根稻草绳。
彭海从小就怕蛇,山区蛇多,他可不想什么时候被蛇咬上一口,他一定要离开这里。
吓出一身冷汗的彭海,心怦怦地跳个不停。嘴里骂骂咧咧地说道:“什么破地方,倒了好,*了最好,车子没多少,要死不活的,还不如倒了……”
“砰”的一声,茶杯倒了,不是倒了,是被重重地砸了下去。俞师傅站了起来,脸色惨白,眼睛圆瞪着。杯子是他砸的。
一向好脾气的俞师傅发这么大的火,彭海是第一次看到,吓得愣在那,大气不敢出。俞师傅粗着嗓门说道:
“你知道皖赣线怎么修出来的吗?1937年修皖赣线时,开隧道时打眼放炮,就靠一根钢钎,一把大锤,每天要干十二三个小时,从祁门县塔坊公社到江西的兴田公社,不足四十公里,每公里就留下十几个工人的尸骨。”
5 抗洪抢险
连续几天几夜的暴雨下得吓人,老天像受了委屈的孩子,止不住地往下倒着瓢泼的雨。河水涨得飞快,一改昔日的蜿蜒秀美,变成了滚滚的黄浪,翻夹着不明浮物向前奔涌。
通往倒湖村的桥早看不见踪影了,远远望去倒湖站就像个孤岛,只有一南一北的铁轨与外界相连。
彭海每次出去接车的时候,人站在立岗亭下,被溅进来的雨水淋透半边,来回几次,鞋都漏水了。俞师傅皱了皱眉,盯着窗外,一言不发。
彭海趁休息的时候特意去看过河里的水,离铁轨还有一截的距离。他见俞师傅紧张,故意说道:“没事的,水是淹不到我们站上来的。”
俞师傅白了他一眼,“当初修建的时候,铁路选址都在高位,水是淹不上来,可如果树倒在铁轨上,火车就危险了。”彭海吐了吐舌头,不再说话。
一个夜班下来,彭海的两眼只打架,他拖着步子回宿舍休息。雨还在继续下着,疲惫不堪的彭海倒头睡着了。下半夜时,振耳的敲门把彭海给吵醒。
彭海揉着睡眼,顿时火大,一开门,正要骂人。居然是李副站长,他套着件黄色的雨衣,一脸的水,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李副站长急急地说道:“有树倒下来,压在铁轨上,快,快跟我去抢险。”
彭海顿时清醒了,使劲揉揉眼睛,哦了一声,套上衣服往外跑。隔壁房间的门开了,是俞师傅。他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简单地说了句。等下我,一起。
李副站长犹豫了一下,说道:“您上半年刚手术过,不能走太长的路,还是……”
俞师傅已经穿好了雨鞋,套上雨衣,说了三个字。“不碍事。”
三个人冲进了漆黑的雨幕里。
没有一丝光的夜,瓢泼的大雨,三个黄色雨衣前后走成一列。李副站长走在最前面,彭海在中间,俞师傅走在最后面,三束手电的白光左右晃动着,像移动在黑布上的三个光点,细微,渺小,但却坚持亮成一行。
雨越下越大,劈头盖脸地往下砸,雨水夹着汗水,彭海觉得眼前是昏花一片,根本看不清脚下的路,只有循着白束的光,机械地迈动着脚步。他不敢走得太慢,生怕被李副站长拉得太远。
李副站长是军人出身,在雨里走起来像急行军。离最近一趟车开来不到一个小时了,彭海不由地又加快了脚步。
雨夹着风,风裹着雨,平时二十分钟的路,彭海他们走了快一个小时,终于走到,借着手电光,看清了,铁轨上横躺着一根长长的松树。
铁路边的护坡上,连日的雨水把泥土泡软了,山体滑坡把树冲上了铁道。这是一根两三米长的松树,走近了还能闻到松叶发出的青味。
树倒在铁路上是十分危险的,列车直接开过来,搞不好是会翻车的。彭海顿时觉得紧张极了,两话没说,三人一起上前去拉扯树。
他们使劲地扯着树枝,想把它挪开。可这株看起来并不算粗壮的松树,分量却不轻,光凭着他们三个人手扯肩扛,它还是横卧在铁轨上,只移动了一点点的位置。手上没有工具,李副站长焦急地用对讲机向调度汇报情况,请求援助。
俞师傅停下来,喘着气,两只眼睛来回地张望着。突然,他像发现了什么宝贝,急急地往前头走去。彭海停下一个人的无用功,站在雨里,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俞师傅拖回的是一截断在路边的木头,他用那木头放在树的底下,卡在钢轨上,使劲往上撬,那棵横躺着的树又挪动了一点。彭海心领神会,赶紧也上前去找,他也捡到段木头,加入了“撬”树的行列。
时间越来越少。三个人,三根木头,一点点地把树往钢轨外撬。他们就像三只工蚁,撬动着自己身体几倍的物体,虽然一点点的移动,但是总算是有效果的。
终于,那棵横躺着的树被推下了钢轨,挪到了道路边。汽笛声长鸣,一趟列车准时准点地从三人面前开过,经过了倒湖站。
雨渐渐小了,没有了风雨声,河里的水流声越来越大。三人瘫坐在路边的,长长地吁了口气。
俞师傅吐了口气,脸上难得露出笑容,说道:“这次可比不过2010年的那次洪灾。”
李副站听了,也笑了,说道:“是哦。皖赣线的雨是年年下,皖赣线年年抗洪抢险,我们铁路人怕过啥。”
俞师傅像是陷入了回忆中,继续说道。
“那年长江洪峰超过了最高水位,暴雨成灾。皖赣线的车子全部停开,过路的列车都从其它线绕行。”
他顿了顿,扭头对着彭海说道:
“知道我们当时是怎么抢险的吗?有个老师傅叫王有贵,涵基塌方,他跳进水里打围堰,刚动过手术的伤口化脓,人累得吐血,可他还坚持在一线,还让大家替他向家里人保密。”
李副站长接腔说道:“那次我也在,有位共产党员叫许有林,他妻子和母亲在半年里相继去世,他带着三个孩子吃住在工地上,起早贪黑……”
“对,对,当时抢险还调来司机,40摄氏度的高温,每日运土16个小时以上,一个月相当于红军走过的里程了,条件极为艰苦,我们住的是‘蒸帐蓬’,吃的是‘雨泡饭’……”
两个往日话不多的男人,居然一唱一和地讲起了故事。彭海听着有趣极了,面前的两位师傅就像喝了酒,连说带比划,让彭海仿佛也经历了2010年的那次洪灾的抢险现场,比看任何战争大片都有趣。
俞师傅感慨地说道:“当初修皖赣线的有参加过抗美援朝的战斗功臣,有修建过宝成线,兰青线的老铁路人……”
“知道皖赣线是什么时候通车的吗?是1982年10月1日,皖赣铁路全线通车,倒湖站正式启动营运,当时我们还是属上海铁路局南京铁路分局管辖……”
李副站长一脸泥水,自豪地说道:“原来倒湖站条件不好,用电不方便,现在通上电,三线建设搞起来,领导什么都先想着给倒湖站配齐,我们站现在条件可是皖赣线最好的……”
彭海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他梦到了倒湖站,晴空万里,鸟语花香;梦到俞师傅退休后又回来上山挖笋子;还梦到自己的同学跟着他一起在倒湖站上班……等他香甜地睡来时,交通车已经通了,他又可以回徐州了。
彭海简单地吃了碗方便面,嗯着小曲,背起包准备回家。李副长急急匆匆跑了过来,拉住正要上车的彭海,说道:“你等等,上面有领导下来检查,说是要见见抢险有功的同志。”彭海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道:“有您和我师傅在就行了,我跟在后面也没做什么。”
李副站长说:“你小子怎么还害羞了,有领导来不正好提提你的要求。”话里有话,彭海马上明白他的意思。
助理值班员已经摇旗放信号了,车子马上就要开了。彭海想了想,大声说道:“我哪里有什么要求?好好工作,守好南大门。”说完调皮地做了个鬼脸,一抽身赶紧跳上了火车。李副长追在后面大声地说道:“你小子不是打电话到段里去了吗?怎么没要求了……”
交通车已经开动了,一场雨把铁路洗得锃亮,连黑色的道碴石都在阳光下闪着光,天空碧蓝如洗,连朵白云都没有,青山绿水的皖赣线,一切都是清亮纯净,彭海愉快地吹起了口哨。
交通车的列车长是个陌生的中年女人,彭海从来没见过她,比英子姐胖,不爱笑,脸还拉得老长。彭海猛地想起来,英子姐应该已经退休了,可自己还没问她的工龄加上没?退休金一个月能拿多少钱了?
彭海觉得有点遗憾,他把头看向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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