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8日,在鄱阳湖畔的南昌市新建区铁河乡的一个电排站,工作人员从外河引水渠抽水灌溉农田(新华社/图)
只要涉及调水,资源分配就容易出现纠纷。本县辖区内的水库放水还好说,由乡镇统一组织协调各村庄即可。而穿过辖区、流向鄱阳湖的西河的上游水库位于安徽省。“安徽水库要先保自己的用水,所以也要和安徽那边协调,让西河每天流一点点生态流量,沿线很多乡镇都靠它的水,鱼虾和其他水生动植物也要生存。一断流,整个生态就全部破坏了。”王能耕有些担忧地提到,在鄱阳湖上游第一大河赣江,南昌市计划建设临时抬水围堰,以保障南昌城区供水安全。“上游一围堰,进鄱阳湖的水就更少了。如果干旱不下雨,还是会先保城市,保南昌几百万人吃水。”
“这也是一个问题,现在的鄱阳湖既要保生态,又要保生活,还要保生产。”王能耕说。
2016年,江西省水利厅官网发布鄱阳湖水利枢纽环境影响评价公众参与第一次信息公示。时隔六年,2022年5月9日,第二次公众参与开启,1200页的环评报告显示,鄱湖水利枢纽调度遵循“调枯不调洪”原则,在4-8月打开所有的泄水闸门,维持鄱阳湖泄(蓄)洪功能,在汛末和枯水期,通过枢纽调度,适当利用汛未期洪水资源,缓解枯水对生态环境和水资源利用的影响。自2002年鄱阳湖工程提出以来,20年间方案由“建坝”调整为“建闸”,候鸟、江豚、江湖洄游鱼类、水质影响一直是公众讨论的焦点。此次环评公示,建设单位共接到142个电话、7128 封信件、53547封电子邮件,其中,来自滨湖地区的信息只占15条。
“我知道,就是湖口那个位置,十几年前就说这个事情,离这很近,大概几十公里路就到大桥那里。”在潼丰村一条流向鄱阳湖的小河边,余咸屋向西北方向比划着那个还不存在的闸,尽管他对工程的了解还停留在20年前第一次提的“建坝”的阶段。
无论听闻多年的工程是否会动建,余咸屋觉得应该先解决眼前问题,毕竟鄱阳湖每一年的水文变化,湖边的村民们是最直接的承受者。退水露出的草洲已经有人种植作物,但不成功。
2022年10月中旬的一天,正午过后,三位来自河南的老板请余咸屋来介绍湖,他们想在村里河滩承包土地种植草皮,运到大城市做绿化,但对鄱阳湖的涨落不了解,问了几次,“我就想问,鄱阳湖还淹不淹啊?”
“我们江西的鄱阳湖是中国的第一大淡水湖,每年6月开始涨水,五条河慢慢流到湖里……”但说起这三年的大旱与洪水,又具体到每年的旱涝急转,余咸屋陷入了长达几分钟的沉默。沿着这细细支流要流到中国第一大淡水湖的方向,本地人和外地人在烈日下一起疑惑地眯起了眼睛。
10月14日,江西九江,一列动车组行驶在九景衢铁路鄱阳湖特大桥上(视觉中国/图)
江西的生态名片
寒露刚过,正是田里稻子灌浆的时候。在鄱阳湖畔,当人和稻子熬了三个月的旱情之后,越冬候鸟感时而动,陆陆续续从北方起身,来到鄱阳湖。
鄱阳湖的枯水期持续了100天后,星子站水位降至历史最低点6.72米,水面面积缩减为丰水期的7%。外河退出了广袤的河滩,有的长出十几公分的草在风中飘扬,有的在数月暴晒中裂成硬砖。二季晚稻杵在田里,谷子还不饱满,风一吹就和田里窸窸窣窣的虫声一起摩挲出声响。这片土地还在等待霜降,余咸屋用手掌掂了掂稻穗,想象它们最后灌浆得沉甸甸的样子,“再等一等,还在灌浆。”
2022年10月1日,长江流域上游三峡水库给下游补水,鄱阳湖水位短暂升至极枯水位8米以上,但很快回落,每天降幅达十余厘米。
“一会儿讲低枯水位,一会儿讲水位恢复,水位刚刚升高了一点大家好像都在转了,说水位在恢复了。但水位增加那一丁点是不是有效的,对生态有没有起作用,这个是很关键的。”戴年华说。他是江西省科学院生物资源研究所研究员、省生态学会副理事长兼秘书长,长期研究鱼类、鸟类与生态环境。每天早上到办公室后,他便上网,在搜索栏输入“鄱阳湖”“候鸟”“江豚”等浏览消息,一发现伪生态科学消息,总要纠偏,并在《中国日报》上发表了《鸟多就一定生态好吗》《生态文明月话鄱阳湖最美水上公路的生态问题》等科普文章。
10月19日,戴年华跟随江西省水利科学院水资源与水生态环境研究所二十余人前往鄱阳湖考察,越野车长驱直入,一路到湖区“肚脐眼”蛇山,这里是三市四县交汇处,上游赣江南支、抚河、信江和饶河的来水也在这里汇集,本是弹丸孤岛,现在和四围的草洲沙洲连成广袤荒地。枯水期才开了个头,湿地已经见底。站在干涸的黄土上,戴年华拿出手机导航时,见到自己身处一片蓝色的广袤湖底,不远处,几辆车在干旱的湖底飙车,车轮带得土灰飞扬。
第二天傍晚,他们抵达最后一处考察地,太阳正在落山,一大群雁和白鹭飞来,一两千只。“你觉得它们在干嘛呢?”戴年华隐约感到不对劲,“缺青草和小鱼,它们到这里没东西吃,就到外面去,只是把这个稍微安全的地方当作夜宿地。”
鄱阳湖干旱,候鸟行为也将随之发生改变。水位降低后,湖底薹草提前长出,很快纤维化甚至枯萎,雁类的食物没了;土地龟裂导致沉水植物减少,白鹤和天鹅的食物也缺了。即使是地势稍高的堑秋湖——又称碟形湖、秋子湖,即鄱阳湖湖盆中由于泥沙沉积不均而自然形成的浅洼地,形同碟子,再经人工加高堤坝形成,是候鸟的主要觅食地——也有近半数彻底干涸。
9月开始,一些县市通过引水保持秋子湖水位,戴年华当时得知补水到了1.5米的水位,但在考察的路上一看,苍鹭能站在湖中央。“它们的腿大概二三十公分高,那就说明水还是高温蒸发和渗漏得好厉害。”他说。
再早一些,8月份,提出“碟形湖”一词的南昌大学教授、原江西省副省长胡振鹏来到吴城国家级保护区,调查湖区两块试验地,把第一批薹草割掉,等它们再次生长出来正好可以作为雁类食物。但不行,因为土壤水分不足,一个月后他再去看,其中一片长出了稀稀拉拉的新草,另一片还没萌芽。
“鸟的日子肯定没有以前好过。”戴年华说,“它们估计也想不明白,去年来的时候还好得很,怎么现在没有了?”
上世纪60年代,中国长江中下游是候鸟的主要越冬地。江西鄱阳湖,湖南洞庭湖,江苏太湖、洪泽湖,安徽巢湖、升金湖,湿地遍布,粮水丰盈。但在近几十年,随着城镇化、工业化和过度开发,长江流域的许多湿地已经退化。2011年,世界自然基金会发布的《长江中下游水鸟调查报告》显示,一些原先较好的水鸟栖息地已经丧失。
白鹤,便是受影响的极危候鸟之一。在世界范围,它们曾分布于从日本北海道至俄罗斯乌拉尔地区的辽阔苔原,随着气候变化和人类活动增加,栖息地急剧缩减,一度被认为仅在伊朗境内剩余9-11只,濒临灭绝。直到1981年在江西鄱阳湖西岸发现了一百多只。三年后,国际鹤类基金会创始人乔治·阿基博带队到鄱阳湖考察,观测到白鹤1350只,其中幼鹤119只。那被认定为当时世界上最大的野生白鹤群。
鄱阳湖的鹤群,是从俄罗斯雅库特出发、沿着东部路线来的,除此之外,便只有从西伯利亚向南穿越俄罗斯和哈萨克斯坦国境一路去往印度、伊朗的中、西线鹤群。但2002年之后,印度已经找不到白鹤踪影;2006年之后,伊朗境内也仅发现一只白鹤孤独越冬,它被取名Omid,意为“希望”。
候鸟死在干涸的河床(本刊记者 孟依依/图)
如今,在全球范围内,白鹤的数量不足5600只,而到鄱阳湖区越冬的已占到全球数量的87%,其中的80%依赖鄱阳湖畔的稻田和藕田取食。近年来,鄱阳湖的白枕鹤和白头鹤逐年减少。
候鸟也逐渐成为衡量生态的显著指标。在江西省的宣传或外界对其的描述中,候鸟是生态的名片,生态则是江西的名片。2003年12月,英国的菲利普亲王和丹麦的亨里克亲王曾专程来到鄱阳湖观鸟,将蔚为壮观的鹤群称为“中国的第二长城”。2019年,白鹤被确立为江西省“省鸟”,并在年底举办第一届国际观鸟周。
人们总是希望能把候鸟留下来。只要是关于候鸟的消息,都能成为新闻报道。“每年都是,‘鄱阳湖第一批越冬候鸟来了’,然后‘最后一批白鹤飞走了’,‘最后一批白鹤飞走了’,‘最后一批白鹤又飞走了’,一样的新闻发三遍。”戴年华开始纠偏,“我们现在搞生态文明建设,宣传鸟是最容易的,我不反对,但不要让鸟变成少数部门刷政绩的一个显示器。”
白鹤腾空而起,翱翔在辽阔的天际,而在地上,人们成群结队地追逐、观赏。尽管,它们与人类并不亲近,往往隔着几百米就会被惊扰。
要观鹤,人们必须带上望远镜,穿着雨靴冲锋衣徒步去湿地,避免对鸟造成打扰,小心翼翼地远远瞧上一眼。当几百上千的壮观鹤群在鄱阳湖高空掠过又降落在湿地时,追逐的人们才会重新感受到自然的辽阔,才会意识到,在这片广袤的大地上生活的不只有自己。
戴年华也爱观鹤,背着他的数码相机,他每年都参与各类鄱阳湖科考并拍摄大量图片,有时外地来的鄱阳湖研究团请他去指导,问他鄱阳湖还有哪些地方可以去,他就一本正经报地名,“其实我是想跟着去观鸟。”他常看到关于候鸟的错误新闻报道,“拍到照片,‘白鹤来了!鄱阳湖候鸟变多了,生态变好了!’”戴年华总结这些年常见的候鸟新闻逻辑,说起今年的一篇类似新闻,他又五官一皱,“候鸟整体数量的增多不能直接说明生态的变化,而且那张照片里的也不是白鹤,是白琵鹭。”
2022年8月6日,星子站水位降至11.91米,鄱阳湖进入枯水期,那时的湖还来不及太干涸,戴年华觉得湖能慢慢自然修复。
到10月,戴年华在考察鄱阳湖沿岸的南矶湿地、吴城湿地、都昌市棠荫岛等地时,更深切感受到干旱的影响,见到鱼虾螺蚌等水生动物死亡,旗舰物种江豚的生存遭受严重威胁,水生植物、湿地植物和依赖湿地的水鸟等所受影响难以估量,“鄱阳湖也可以慢慢自然修复,但时间会更长。”
9月6日,鄱阳湖提前进入极枯水期,位于江西省庐山市的鄱阳 湖标志性水文站星子站,实时水位显示已跌破8米(视觉中国/图)
由江入湖,由湖入江
星子水文站地处鄱阳湖主湖通往长江的入江水道,自1951年有记录以来,星子站就是鄱阳湖的标志性水文站,测量着整个鄱阳湖的丰枯。
2016年10月,鄱阳湖洪水过后,这年的枯水期又提前,我在星子站附近遇到渔民张丁元,他当时一边捕鱼,一边做湖面大船的摆渡生意。湖边泊着许多渔船,湖面不远处的采砂船正在作业,湖砂在岸上被堆成一座座砂山,等待卡车来装运到开往江苏、安徽等地的货船,货船再把湖砂运往当地大大小小的建筑工地。在庐山市大塘村,像张丁元一样兼职做其他营生的渔民并不少见,也有年轻渔民直接转行去做采砂的水上运输。
2022年10月,我们再次抵达星子县的鄱阳湖段,湖面干净了许多,货船也少了,一条渔船不剩,只有水岸线边一溜钓鱼的人。62岁的张丁元成了庐山市南康镇群防联治巡湖队的一员。
2020年长江大保护推进,实行十年禁渔。张丁元那艘只用了三年的船——他自己买了一吨钢板,请造船厂的三位师傅打了十天——拿尺一量,12米,二等船,连带柴油机一共3万块钱,渔网60块一斤,他拿到补偿,从此上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