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黑人影视界近两年来出现了不少激动人心的作品。表现迈阿密底层细腻的同性情感《月光男孩》获得奥斯卡最佳影片;美国第一部由黑人女性(朱莉·戴许 Julie Dash)执导(并获得全美放映)的电影《尘土的女儿》(Daughters of the Dust) 推出了25周年修复版;受《尘土的女儿》启发的《柠檬特调》(Lemonade)成为天后碧䀚斯广受好评的视觉专辑;根据詹姆斯·鲍德温(James Baldwin)未完成手稿改编的纪录片《我不是你的黑鬼》(I'm not your negro),以珍贵的影像资料回忆三位过早丧生黑人领袖;《隐藏人物》聚焦为太空探索作出杰出贡献的NASA黑人女性科学家;重拍剧集《根》追溯非洲黑奴在美国扎根、生存、抗争的血泪史。
而由黑人导演乔丹·皮尔执导和主演的《逃出绝命镇》是今年广受好评的惊悚片。《逃出绝命镇》讲述了黑人摄影师克里斯受白人女友露斯之邀见家长的故事。露斯父母家在一个白人为主的偏僻小镇上。最初,克里斯尝试对露斯家人略带种族偏见的言行视而不见,慢慢却发现镇上为数不多的黑人都神情僵硬、举止古怪。当他终于明白镇上隐藏的阴谋时,已难以逃脱了……
《逃出绝命镇》不仅在剧情设定上张力十足,更巧妙地利用惊悚片的桥段,包装起对美国种族问题的抨击与戏谑。尖锐的社会反思,嫁接于通俗的娱乐类型,对近来高涨的白人至上主义,不失为一记漂亮的回击。
黑人男性的犯罪迷思
《逃出绝命镇》片最响亮的抗议,无疑是针对被美国主流媒体和历史叙述所污名化的黑人男性形象。我们熟悉的大众传媒和娱乐产业都习惯性地把黑人塑造为黑帮成员、小混混、毒贩、强奸犯、流浪汉,暴力危险且性欲旺盛,是对社会安全与稳定的威胁。白人则多被呈现为无辜的受害者,或者社会秩序的守护者。
这样的叙述忽视了历史大图景 。标志为西方文明里程碑的航海大发现、工业革命、启蒙精神、美国独立,伴随着的却是欧洲对美洲和非洲的殖民统治。大西洋黑奴贸易、种植园奴隶制对黑人犯下的罪行罄竹难书。贩卖、剥削非洲黑奴让欧美国家积累了巨大的财富,而在三角贸易中被*害、在奴隶运输船上死亡、死于种植园劳动和惩罚的黑奴不计其数。
南北战争之后,美国各地采用种族隔离制度来维护白人特权。虽然黑人法律上是自由人,但仍然面临着私刑的威胁。私刑(lynching),即在白人为主的地区对被怀疑有罪的人(主要是黑人及其他少数族裔)执行“法外正义”。这种“法外正义”常以绞刑或火刑等具有恐吓性的手段实施,而施暴的白人却往往不受法律惩罚。活在种族暴力恐惧下的黑人纷纷向北方和西部迁移。被殴打致死、面目全非的黑人少年爱默特·提尔(Emmett Till)是民权运动兴起的重要因素。
虽然民权运动进入了主流历史,但不能忘记的是,众多黑人运动领袖无一不被刺*或关进监狱,而他们所设想的社会进步,只有极少部分成为了社会现实。如今,黑人男性因警察暴力执法致死的悲剧仍层出不穷。少数族裔对执法部门的愤怒,近年来多次引发大规模的抗议和起义。里根时代以来,司法系统逐渐向大规模监禁(mass incarceration)转向,带来社会的结构性问题。
不仅美国主流历史缺乏对种族问题的反思,美国电影史在种族问题上也毫不光彩。主流电影常常利用针对黑人的刻板印象,粉饰白人至上的社会问题。格里菲斯极富争议的剧情长片《一个国家的诞生》让白人演员扮演黑人暴民,打砸抢烧白人乡镇,掳掠白人少女,破坏议会秩序。而极端组织3K党则被塑造成保护白人、惩罚暴民的民族英雄。伴随着《诞生》的商业成功和广受推崇的美学成就,“黑人暴民”的形象成为美国电影中一个典型的保留角色,被影视产业不断回收利用。
一代又一代的黑人艺术家则一直为平反黑人形象、揭露白人压迫而作斗争,《逃出绝命镇》也不例外。《逃》以黑色幽默反转黑人威胁论的话语结构,既轻松又不失尖锐地抗议白人中心主义,影射了白人社会对黑人的历史罪状:控制意识、剥削作为劳力和性对象的身体、侵害身心的独立自由。
《逃》一开始欺骗性地把危险的源头指向剧中的黑人,戏仿了电影史中的种族主义传统。露斯父母家中园丁和女佣是一对黑人夫妻,他们神情僵硬、举止古怪,还似乎对克里斯不怀好意。园丁在深夜里突然从树林中冲向正在吸烟的克里斯,而女佣则在打扫房间时偷偷拔掉了克里斯的手机充电线,让他无法与外界联络。而客人中的一位黑人,在克里斯用闪光灯给他拍照时,也突然激动地抓住他,让他“Get out”(“滚出去”,但观众后来会明白真实含义是“快逃”)。直到阴谋揭晓,观众才知道镇上的黑人都是被骗进来充当“换脑容器”的,白人才是联手谋害黑人的罪魁祸首。黑人们对克里斯的态度古怪,是因为他们已被嫁接过来的白人大脑所掌控,而原本的意识虽然被封锁,仍时而浮现,与之斗争。
影片质问主流叙事关于黑人犯罪的各种迷思——比如城郊(suburb)的白人社区是绝对的安全区,黑人聚居的市中心贫民窟是危险地带;单身的年轻黑人男子是无所顾忌的危险分子,白人中产家庭是受威胁的对象。
《逃》的巧妙之处则在于暴露并质问主流叙事的惯性思维。影片以一个黑人男子被绑架的遭遇开头。他晚上一个人走在白人社区的路上,周边都是修葺整齐的花园、人行道、独栋别墅。但他走着走着发现自己被一辆汽车跟踪(主流叙事常常是黑人抢劫或盗窃汽车),便跟朋友打电话压惊,“中产城郊真的太阴森了。”最后他来不及逃走而被绑架。影片中的白人社区危机四伏,黑人社区才是安全的处所。
《逃》也反转了“单身黑人男子威胁论”,让他们成为中产社区集体阴谋的对象。影片中的克里斯不仅母亲早逝,父亲也从来没有被提及。白人小镇则力量强大,组织紧密,以露斯家庭为核心绑架独身的黑人,实施换脑手术。虽然克里斯有着愿意为他两肋插刀的黑人朋友罗德,但罗德的担忧亦无法令警察重视,使克里斯差点失去获救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