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来,从没有一条江比黑龙江更加雄阔、豪迈,更加苍凉、悲壮的了。黑龙江流经的黑龙江省,是一个多民族散杂而居的边疆省份,全省共有53个少数民族,其中世居的有鄂伦春和鄂温克等10个少数民族。
此前我不止一次地想过,以一省之辽阔,用一条江来命名,这是造物主多么大的恩泽与眷顾呢!有这么大一条江依偎着,那些生活在大江两岸的人们又该是怎样的幸福与安逸呢!
遗憾的是,我在省内从军的整整20年间,却与它未曾有过一次近在咫尺的依傍与亲近。
机会是在这一年夏天到来的。一次机缘巧合,我与几个好友相约到小兴安岭北麓一个叫嘉荫的地方,躲避难耐的暑热。嘉荫,源自满语,把它翻译成汉语,便是“桦皮船”的意思。不过,将嘉荫作为县名,也是后来的事,早些时候,人们把这儿叫佛山。
东北夏日的阳光也是十分的暴烈。这天,赶在太阳落山之前,我们到不远的黑龙江江边观光。从辽远天空一泻而下的阳光,宛如一束束密集而耀眼的金色流苏,铺天盖地,散发着炫目的光彩。这些年在城里待久了,即便赶上艳阳高照的大晴天,我也总会产生一种错觉,以为泼洒在城里的阳光,与我在东北当兵的那个地方的阳光是不同的。也许这只是个人单纯的印象,然而就是这种印象,让我觉得城里的阳光像是一块陈年的旧粗布,每每携带着一种若隐若现的尘灰味儿。而此时江边的阳光则不然,它恰如一匹新织的丝绸,又经过江水的一番漂洗,所到之处总让人嗅出一种野薄荷样的清香。
从住处到江边,大约步行十几分钟的样子。及至站在江岸,一眼看见那条横亘于此的大江迅疾流过,一颗心突地又欢跳得不能自抑了。我一边叨念着,“这就是我梦想中的黑龙江了”,一边举目它的来处与去处。只见它于一江熠熠闪烁的阳光里,宛若一条蛟龙由远至近呼啸而来,那不舍昼夜向前奔走的一浪一波,仿佛正低声吟唱着一首不眠不休、感天动地的世纪乐章。那一刻,我的双眼竟含满了滚烫的泪水。
江风舒爽,人们一边有说有笑地沿江岸漫步,一边顾盼着两岸风景。不知走了多久,蓦然望见一处堤岸上竖的一块碑石,写着“佛山——萨吉博沃国际通道”字样。我这才知道,几十年前那个寒冷的季节里,抗日民族英雄赵尚志与其同行者,就是由此过江赴苏寻求帮助的。刹那间,我感到内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紧接着,脑海里闪过一段苦难辉煌的历史。沿着宽阔的江面极目远眺,恍惚间,我似乎看见一个又瘦又小的人影,如风如电般奔走在那一道历史的罅隙里。终又意识到,原来我脚下站立的地方,曾是这个名叫赵尚志的人与抗联战士们匆匆奔走和满腔热爱的土地,更是他们曾经浴血战斗与誓死捍卫的土地。
历史定格在1941年10月。赵尚志带着仍然愿意跟随他的最后5名战士,越过波浪滚滚的黑龙江,终于又踏上了祖国的土地。想着仍被日军铁蹄肆意践踏的故国热土,他的眼里一定噙满悲愤的泪水。
此时,站在大江堤岸,相隔80年历史的烟尘,我在努力想象着他踏上岸来的那一刻,想象他是否再一次默念起曾经写下的那首《黑水白山·调寄满江红》:黑水白山,被凶残日寇强占。我中华无辜男儿,备受摧残。血染山河尸遍野,贫困流离怨载天。想故国庄园无复见,泪潸然。 争自由,誓抗战,效马援,裹尸还。看拼斗疆场,军威赫显。冰天雪地矢壮志,霜夜凄雨勇倍添。待光复东北凯旋日,慰轩辕。
他知道,自己已无路可退,并且从那一刻起,已经做好了赴汤蹈火的准备:这一次,宁肯死在东北抗日战场,也不会再返苏联了。
深秋十月,东北已是大雪飘飞。蚀骨的寒风阵阵袭来,可是为什么,胸膛里的热血,仍然如火一般炽烈!
一语成谶。赵尚志果然再没有回到大江那边。背后传来的枪响,最终结束了一条热血偾张的年轻生命。
这一年,赵尚志34岁。那个化名“李育才”,长着一张娃娃脸,眉毛粗重,眼睛不大却灼灼逼人,嗓音洪亮而能言善辩,性子直、脾气暴,个子只有一米六,人人喊他“小李先生”的赵尚志将军,就这样走完了他壮烈的人生。
暗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铮鸣,而眼前仍飞扬着一个个鲜活的面容……大江东去,江风浩荡,站在黑龙江堤岸的“国际通道”石碑旁,不知怎么,我的耳畔突然回响起这样一首歌来:岁月啊,你带不走那一串串熟悉的姓名……长江有意化作泪,长江有情起歌声,历史的天空闪烁几颗星,人间一股英雄气,在驰骋纵横……
我一边望着眼前这条巨龙蜿蜒而去,一边不由得在想,世上那些不朽之人,即便是已化身成灰,也会将这不朽封存到许多人的心里去,并且在无尽岁月里让许多人一遍遍忆念起他来……
黑水滔滔,不舍昼夜东流去。英雄们的灵魂总是与翻卷不息的江河波涛同行。
我相信,大江流经的地方,必有鲜花盛开。而谁又能否认,那一片连着一片的耀眼的花红,不是受到了英雄之血的浸染呢?
作者:童 村
来源: 解放军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