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面的屋顶像是情景剧场,将人包裹在环境中。
如果想要看到建筑的全貌,就像看到山水画的全景一样,中国的绘画都有一个观看的地方,你从哪里看?黄公望的山水画跟北宋的山水画一脉相承,“正观山水”要有一个端正的观看的位置,就像一个人一样堂堂正正地面对你,你也要堂堂正正地面对他。于是我就在山下做了一个“观山厅”,即水边的带有双曲面屋顶的一座平房,从那儿能看到建筑的整体。如果我这个建筑是一大张山水画的话,观众坐在那看是最理想的位置和角度。
黄公望的第二远也很特别,不是“深远”,而是“阔远”。那是什么感觉?我隔着水看着对面的一座山,山横向展开,它超出了我的眼睛正常的观看范围,那种横向宽阔的感觉,是黄公望毕生绘画里一直在追求的。在富春山馆,我有意识地设置了观看的距离,通过对水的控制,使得建筑离人很近。在观山厅,人能直接感觉到山的磅礴的气势,但是用超广角的鱼眼也拍不下来,这是绘画和建筑才能做得到的。
站在山的最高处环顾四周,可以看得很远,这是黄公望的第三远“高远”。常规的“高远”是人站在一个垂直的峭壁之前朝上仰望,类似于范宽的《溪山行旅图》,但黄公望是站在山顶。于是在富春山馆这组建筑里,我从底层到屋顶设置了一系列共六个高台,在路径当中有意地控制人在不同高度、不同远近对建筑的认识,对中国画里面“远近高低”四字做了丰富的推演。人从平地走到屋顶,就体会到了真实的山的丰富性。
富春山馆设有一系列高台,可以顺着山势一层一层登上屋顶。(摄影:吕恒中)
“三远法”其实是一种路径,它能够使得人能真正体会到,山是什么?将《富春山居图》代入到这个建筑里,通过不同的观看方法,可以体会到山的感觉。富春山居的山有了,水在哪里?在画里,山和水之间是自然的连接,而今天富春江边是人工修的防洪大堤,山和水的交接处完全不存在了。让人直接能感受到水,入口的水景设计就很重要。于是从一进门的山脚区域开始,我设计了建筑和水面接触,一系列的公共空间都围绕着水展开。在富春山馆,我用了片段化的手法,把山和水怎样自然交接重新演绎了一遍。
山和水有了,最后“居”是什么?山顶上,我设计了两个方盒子一样的小亭子,里面有厕所、茶水间等,如果要在屋顶上搞大型的活动,它们可以提供服务设施。除了现实功能,它又是一个很哲学的观念。这么大的三个馆,美术馆、博物馆、档案馆,其实都只是一群山而已。只有屋顶上那两个小小的小盒子是建筑,其他都不是。
参照《富春山居图》的绘画理念建造富春山馆,其实我想解决的问题就是,在这个时代,当我们不得不因为功能的要求,建造体量庞大的现代建筑的时候,这样的建筑怎么能够和南方低山弱水的景象相和谐?建筑需要通过设计,提供一种条件,当大家站在屋顶上的时候,才会体会到在自然的山水之间生活的感受,才能真的重新看见自然。
富春山馆想把已经跟自然疏离的现代都市人通过建筑的语境,带回到对自然的兴趣和欣赏上。我认为建筑有能力从功利的现实当中,切割出一个不太一样的世界。即使人身处在真实的山水中时,也可能不会意识到周围的环境,但建筑提供了一个场景和平台,使得人对空间和山水的感受是很强烈的。这种方式就像邀请人们去参加一个既定世界的经验和意识,让他们去感受。
三馆之一的美术馆,内部空间也设置了高低起伏的内山。
想要做到这一点,建筑语言上就需要“邀请感”。不只是视觉造型上给人审美,更要让人的身体可以直接体验到、接触到、感知到,充分调动人的所有感官。比如当你闭上眼睛,会发现建筑里不同的地方,风吹过的感觉都不一样;用手去摸,会发现墙壁丰富的肌理;走路的时候,脚感特别丰富,一会儿是台阶,一会儿是坡道,台面一会儿是细腻的,一会儿是粗糙的;最低层将高度设计得较低,再一层层上去,让人可以没有压迫感地去参观…邀请感是通过一层一层的惊喜逐渐实现的。
除了建筑语言的设计,“邀请感”的核心其实是去主体、去中心的审美观。与突出自己、炫耀造型等所谓的标志性建筑不同,富春山馆是对周围山水的致敬。这是我一直坚持的观念,在中国人的文化意识里头,自然比我们做的事情更重要。黄公望的山水画用尊重的态度来画自然,用含蓄的方法表示对当时人间社会的不屑,我们把中国传统山水画的这种批判性放到现代建筑的语境里,核心思想就是对自然的尊重谦逊的态度。
在一个高度视觉化、标志性的社会里,富春山馆制造了一种反视觉、反标志性的建筑,把今天建筑学的基本观念全部给颠覆掉。在富春山馆拍照片是很难取景的,你到现场被感动得一塌糊涂,但就是拍不出来感受到的感觉,这是反视觉化的、故意为之的设计。为了把这个建筑隐藏在山水之间,临街的建筑只做了6米,刚一走进富春山馆的院落,很多人都意识不到这是一个高大上的美术馆、博物馆,还以为是个公园,自然而然地就走进去了。
作为一个公共空间,富春山馆的馆内外提供了多种路径,人顺着山势上去,可以正着走、侧着走、折线走,给人以选择如何感受这个空间。比如,你可以先进去看展览,一层一层地走上去,走到内部空间的最高处会出现连续的坡道,顺着坡道就会从建筑的最高台钻出屋顶,从第6层台开始,缓缓顺着山势,变换走楼梯、走坡道的走法,一层层走下去,就又走回了入口的水边。假如展览你已经看过了,到这儿来就是想上屋顶溜一圈,从外面也有一条独立的路线。
馆里的路径选择多样,有坡道、楼梯、以及顺山势而建的高台。
展览馆之外,建筑的外部空间如水景、屋顶等,都是对公众开放的空间。我设想了一系列居民可能在这里进行的公共活动,比如最底下的台可以做当地戏曲等小型的表演,中间大台上可以跳广场舞,最高处的屋顶可以搞小型的交响音乐会。它是一系列的可以发生各种公共空间事件的场所的设置。
场所设计是带有暗示性的,我一直期待着,想看看这些预想的事情会不会发生。第一年,大家还不知道该怎么用这个建筑,而今年夏天,当地人就组织了多场消夏纳凉的文艺晚会,开始使用。我把今天的人的大型公共生活引入到这个环境里,这是黄公望的画上所没有的、但我觉得今天该有的,也是我对《富春山居图》破题的地方。
现代语境里的富春山馆不只是空间,而是空间与公共事件的结合。馆建成之后,我在幕后推动了美术馆的第一个当代山水画的展览《山水宣言》,邀请了国内最前面的一批山水画家过来做展。建筑师应该让建筑在城市里头发挥尽可能大的作用,为未来可能发生的各种事件埋下伏笔,做出诱导,甚至需要给当地人做出示范,像这样一种新观念的空间如何应用,展览应该怎么做,相当于给了居民使用说明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