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骥字龙媒,是商人的儿子。他生得风度翩翩,仪态优雅,从小风流倜傥,喜欢歌舞,经常跟梨园弟子一起演戏,扮成锦帕缠头的旦角,就像美女一样好看,所以他又有“俊人”的雅号。
十四岁时,马骥在郡中考取了秀才,很有名气。父亲年老体衰,停了生意,在家闲居,他对马骥说:“就凭这几卷书,饿了不能当饭吃,冷了不能当衣穿。我儿还是接替老爹经商吧。”马骥从此便逐渐学起做买卖来。
马骥跟人到海外经商,船被狂风吹走,经过几天几夜,来到一座都市。那里的人都丑得出奇,看见马骥来了,认为是妖怪,连喊带叫,纷纷逃跑。
马骥刚看到这种情景,也大为恐惧,及至知道这是该国人害怕自己时,反而借此来欺负该国人了。遇到吃东西的,马骥就跑上前去,人们惊慌逃跑,马骥便吃剩下的食物。
不久后,马骥进了一座小山村。那里也有相貌像人的,但是都衣衫褴褛,像乞丐。马骥在树下休息,村人不敢上前,只是在远处看他。
时间长了,村人觉得马骥不会吃人,才逐渐凑上前来。马骥笑着和他们谈话,语言虽然不同,但仍能听懂一半。于是马骥讲述自己的来历。
村人大喜,遍告邻里说,来客并不捉人吃。不过,奇丑的人看一看就走,终究不敢近前。那些近前的人,五官位置还都和中国人相同,他们一起摆下酒食来请马骥。
马骥问他们怕自己的原因,回答说:“曾听祖父说,由此往西二万六千里,有一个中国,当地人民的样子大都长得非常奇怪。但只是听说,今天才相信这是真的。”
马骥问他们为什么穷,回答说:“我国所看重的,不是文章,而是体貌。那些体貌最美的当中央的上卿,次一点儿的当地方官,再差一点儿的也可以求得贵人的宠爱,能有残羹冷炙来养活妻子儿女。像我们这些人,刚生下来就被父母看作不祥之物,往往被抛弃了,那些不忍心抛弃的,其实都是为了传宗接代。”
马骥问:“这国家叫什么?”
回答说:“叫大罗刹国。都城在此地以北三十里处。”
马骥请求领他前去观光。于是人们鸡叫起身,带领马骥一同前往。
天色大亮后,他们才抵达都城。都城用黑石砌成城墙,颜色如墨。楼阁高近百尺。但屋顶很少用瓦,而是用红石覆盖,拣来红石碎块在指甲上磨,和丹砂没有两样。
当时正值宫中退朝,朝廷中驶出一辆伞盖华美的车子,村人指点说:“这是相国。”
马骥一看,相国的双耳都长反了,有三个鼻孔,睫毛盖着眼睛,像帘子一样。接着又有几人骑马出宫,村人说:“这是大夫。”并依次分别指明他们的官职,都长得狰狞怪异,然而随着职位逐渐降低,也相应不那么丑了。
没过多久,马骥走上归程,街上的人望见马骥,都连喊带叫,跌跌撞撞地逃跑践踏,像遇到怪物似的。村人极力解释,街上的人才敢在远处站住。
马骥回村后,国中无论大人小孩,都知道村中来了异人,于是士绅官宦争着要开开眼界,便让村人邀请马骥前去做客。然而马骥每到一家,看门人就关上大门,男人女人都偷偷地从门缝中边看边议,过了一整天,还是没人敢接见马骥。
村人说:“这里有一位执戟郎,曾为先王出使外国,见过的人多了,或许不会怕你。”
马骥登门拜访执戟郎,执戟郎果然很高兴,把马骥奉为贵宾。一看执戟郎的长相,像个八九十岁的人,眼睛凸出,胡须卷曲浓密,就像刺猬。
执戟郎说:“早年我奉国王之命,承担出使的使命最多,唯独不曾到过中国。现在我已一百二十多岁,又得以见到上国人物,这不能不上报天子。不过,我退隐山林,十馀年没踏朝廷的台阶了,明天早晨,我为你走一遭。”说罢摆上酒饭,尽主人待客之礼。
酒过数巡,执戟郎叫出歌姬舞女十馀人,轮番表演歌舞。
这些人长得像夜叉似的,都用白锦缠头,红衣拖在地上。她们也不知道唱的是什么歌词,唱腔与节拍都很离奇古怪。
执戟郎看得高兴起来,问马骥:“中国也有这些音乐舞蹈吗?”
马骥说:“有。”
执戟郎请马骥学着唱一唱,马骥便敲着桌子唱了一支曲子。
主人高兴地说:“真奇妙!歌声如同凤鸣龙啸,我从没听过。”
第二天,执戟郎前往朝廷,把马骥推荐给国王。国王欣然下诏接见。却有两三个大臣说马骥长得古怪,恐怕使圣体受惊,国王才没下诏。执戟郎出宫告知马骥,表示深为惋惜。
过了很长时间,马骥与执戟郎喝酒喝醉了,舞起剑来,把煤涂在脸上,扮作张飞。
执戟郎认为这样很美,说:“请你以张飞的面目去见宰相,宰相一定愿意任用你,丰厚的俸禄就不难得到啦。”马骥说:“唉!当作游戏还行,怎能改换面貌去谋求荣耀显达呢?”执戟郎坚持要他这么做,马骥才答应下来。
执戟郎摆了宴席,邀请执政的要员喝酒,让马骥画好脸等待。不久,执政要员来到,执戟郎叫马骥出来见客,执政官员惊讶地说:“真奇怪!怎么原先丑陋,现在变漂亮啦?”便与马骥一起喝酒,喝得非常高兴。马骥婆娑起舞,唱起弋阳腔,满座无不为之倾倒。第二天,执政要员纷纷上奏章推荐马骥。国王大喜,派使者手持旌节去召马骥。
见面后,国王问中国的治国安邦之道如何,马骥一一陈述,大受嘉许赞叹,便在离宫设宴款待马骥。酒兴正浓时,国王说:“听说你善于演奏雅乐,可以让寡人听一听吗?”
马骥立刻即席起舞,也学着歌姬舞女的样子以白锦缠头,唱了一些靡靡之音。国王大悦,当天任命马骥为下大夫。马骥时常参加国王的私宴,受到的恩宠极不寻常。
时间长了,朝中百官对马骥假扮的面目颇有察觉,无论马骥走到哪里,总是看见人们交头接耳地议论他,与他不甚亲密。马骥至此感到孤立,才惴惴不安起来,随即上疏请求辞官退休,国王没有答应;又要求短期休假,国王便给他三个月的假。于是他乘坐驿车,载着黄金和珠宝,又回到山村。村人跪着迎接他。他把钱财分给往日与自己交好的人,村人欢声雷动。
村人说:“我们这些小民受了大夫的赏赐,明天我们去赶海市,应能找到珍宝玩物来报答大夫。”马骥问:“海市在什么地方?”回答说:“那是海中的集市,四海的鲛人聚集在这里出售珍宝,四方十二国都来这里贸易。还有许多神人游戏其间,那里云霞遮天蔽日,间或波涛大作。
贵人看重自己的性命,不敢经受艰难困苦,都把钱财交给我们,让我们去代买奇珍异宝。现在离赶海市的日子已经不远了。”马骥问他们怎么知道哪天有海市,回答说:“每当看见海上有朱鸟飞来飞去,七天后便有海市。”马骥问出发的日期,想与村人一起游观海市,村人劝马骥看重自己的身份,马骥说:“我本是漂洋过海的客商,还怕风浪吗?”
不久,果然有人登门交钱托购珍宝,马骥便与村人把钱财装上船。船能容下几十人,平平的船底,高高的栏杆,十人一齐摇橹,激起层层浪花,船行如箭。大约走了三天,远远看见水云荡漾的海中,楼阁层层叠叠,贸易的船只密集如蚁。不一会儿,他们抵达城下,只见城墙上的砖都与人一样高,城楼高耸云天。他们系船停泊,登岸进城,只见海市上陈列的奇珍异宝光彩耀眼,大多是人间没有的。
这时,一个少年骑着骏马过来,市上的人纷纷奔逃躲避,说此人是“东洋三太子”。太子经过这里时,看着马骥说:“这不是异邦之人。”当即有为太子开道的人来问马骥的乡籍。马骥在路边行礼,把自己的籍贯姓氏一一陈述。太子高兴地说:“既然承蒙光临,真是缘分不浅!”于是给马骥一匹马,请他与自己并肩骑马同行。他们出了西城。
刚到海岛的岸边,他们骑的马嘶叫着跳进水中,马骥恐骇异常,惊叫失声。只见海水向两边分开,如同屹立的高墙。不久马骥看见一座宫殿,以玳瑁装饰屋梁,以鲂鱼的鳞铺成屋瓦,四壁亮晶晶的,光可照见人影,十分耀眼。马骥下马拱手行礼,进入宫殿。抬头看见龙王高高在上,太子启奏说:“臣在集市闲逛,遇到一位中国的贤士,领来进见大王。”马骥上前拜舞行礼。龙王说:“马先生是才学之士,文章定能超过屈原与宋玉。我想有劳马先生挥动如椽大笔,写一篇《海市赋》,万望不吝倾珠泻玉的妙笔,成此美文。”
马骥伏地叩头,接受命令。于是给马骥拿来水晶砚、龙鬣笔,纸张光洁似雪,墨气芳香如兰。马骥立即写下一千余言,献到殿上。
龙王十分赞赏地说:“马先生才能出众,为水国增光不少!”便召集龙族各支,在采霞宫聚饮。酒过数巡,龙王向马骥举杯说:“寡人有个心爱的女儿还没有如意的对象,希望能嫁给先生。先生或许还有意吧?”
马骥离开坐席,充满感激,惭愧不安地应承下来。龙王对身边的人说了些什么。不久,便有几个宫女把龙女扶了出来。于是珮环“叮咚”作响,乐曲骤然奏起,拜礼结束后,马骥偷偷一看,龙女真是一位漂亮的仙女。龙女拜完后,起身离去。
不多时,酒宴结束,头结双鬟的小宫女打着彩绘的宫灯,领马骥走进旁宫,龙女浓妆艳抹地坐在那里,等待马骥的到来。只见珊瑚床上装饰着金银、珍珠、玛瑙等八种珠宝,帷帐上的流苏缀着斗大的明珠,被褥芳香而轻软。
天刚亮,妖艳年少的宫女便跑来侍候,在他们身旁站满。马骥起床后,赶紧快步走出上朝拜谢。马骥被封为驸马都尉,那篇赋被传送到诸海。诸海龙王都派专人前来祝贺,争先恐后地送请柬叫驸马赴宴。马骥穿着锦绣的衣裳,骑着无角的青龙,前面有人喝道,后面有人簇拥,一行人出得宫来。数十名骑马的武士一律身佩雕弓,肩扛白杖,光彩闪耀,填塞道路。一路上马上有人弹筝,车中有人吹笛。只用了三天,便游遍了诸海。从此“马龙媒”的名号响彻四海。
龙宫中有一棵玉树:粗可合抱;树干像白琉璃一样晶莹透明;中间有淡黄色的树心,稍微比胳膊细些;树叶类似碧玉,约有一枚铜钱那么厚,细碎的叶片垂下浓密的树荫。马骥经常与龙女在树下歌唱吟咏。树上开满花,类似栀子花。每落一瓣,都发出清脆的金玉之声,拾起花瓣一看,如同红玛瑙雕镂的,亮光闪闪,逗人喜爱。
龙宫时常有一种奇异的鸟飞来鸣叫,此鸟生着金碧间杂的羽毛,尾上的翎子比鸟身还长,发出的叫声如同玉制乐器奏出的凄清曲调,动人肺腑。
马骥每当听到这种鸟的叫声,就会想念故乡,于是对龙女说:“我外出三年,远离父母,每当想到这里,就泪洒衣襟,汗流浃背。你能跟我回家去吗?”
龙女说:“仙凡道路阻隔,我不能陪你回去。我也不忍心因夫妻之爱,夺去你与父母的天伦之乐。容我慢慢想个办法。”马骥听了不禁流下了眼泪。龙女也叹息说:“这势必不能两全其美了。”
第二天,马骥外出归来。龙王说:“听说你想家了,明天早晨整装启程行吗?”马骥表示感谢说:“作为旅居外乡的孤臣,承蒙错爱,加以优待宠爱,衔环报恩的心愿郁结在肺腑之中。请让我暂时回家探亲,我会想办法再来相聚。”晚上,龙女摆下酒宴,与马骥话别。马骥要订日后相会的日期,龙女说:“情缘已经了结啦。”马骥悲伤异常。龙女说:“要回家奉养父母,体现了你的孝心。人生的聚会离散,一辈子就像一朝一夕一样,作小儿女伤心哭泣之态又有何用?从此以后,我为你守贞,你为我守义,两地同心,就是夫妻,何必朝夕厮守,才算白头偕老?如果谁违背了今天的盟誓,婚姻就不吉祥。假如担心无人料理家务,纳一个丫环做妾就可以了。还有一事相告,自结婚以来,我似乎有了身孕,请你现在就为孩子起个名字。”
马骥说:“是女孩,可叫龙宫;是男孩,可叫福海。”龙女要马骥留下一件信物,马骥拿出在罗刹国得到的一对红玉莲花,交给龙女。龙女说:“三年后的四月八日,你可乘船到南岛来,那时我把亲生骨肉还给你。”便拿出一个鱼皮袋子,装满珠宝,交给马骥说:“把这东西珍藏起来,几代人吃穿也用不完的。”天刚微微发亮,龙王摆下饯行的酒宴,送给马骥许多礼物。
马骥施礼告别,出了龙宫,龙女坐着白羊车,把马骥送到海边。马骥登上海岸,跳下马来,龙女说了一句“请多珍重”,回车便走,一会儿就走远了。海水重新合拢,龙女再也无法望见,于是马骥返回家乡。
自从马骥乘船出海以后,大家都以为他已经死了,等马骥回到家里,家人无不感到诧异。幸好父母健在,只是妻子已经改嫁。
马骥这才明白龙女说要他“守义”的话,是已经预知今日之事。父亲想让马骥再婚,马骥没同意,只是收了个丫环做妾。
马骥牢记三年的期限,届时乘船来到南岛,看见两个小孩坐在水面上漂浮着,拍水嬉笑,位置不动,也不下沉。马骥近前去拉孩子,一个孩子呀呀地笑着,拽住马骥的胳膊,跳到他的怀里。另一个孩子大声哭泣,似乎在埋怨马骥没有来拉自己,马骥也把这个孩子拉上岸来。
仔细一看,孩子是一男一女,全都容貌秀美。孩子头戴花冠,花冠缀着美玉,美玉便是那红玉莲花。
孩子的背上有个锦囊,打开一看,有一封信,上面写道:“想来公婆均平安无恙。匆匆三年过去,一道红尘把我们永远隔开,一湾清浅的海水使我们音信难通。对你思念不已,终于郁结成梦;时时引领远望,徒然只增劳顿。面对蔚蓝的茫茫大海,满腔怨恨又能如何!想起奔月的嫦娥还在月宫孤身独处,投梭的织女仍在惆怅地面对天河。我是何人,却能与你永远相爱?一想到这里,我又总是破涕为笑。分别两个月后,竟生了一对孪生儿女。
他们现在已经能在母亲怀里咿呀学语,对大人的言笑也颇能领会其意;已会找枣吃,抓梨吃,离开母亲也能生活了。所以我把他们恭敬地送给你。我把你赠送的红玉莲花缀在花冠上作为标记。当你把孩子抱在膝头时,就像我也在你身边一样。听说你能履行往日的盟誓,我的心愿得到抚慰。我这一生决不变心,至死也决无二心。梳妆盒中珍藏的物品,不再是芳香的润发香油;镜里照见新近的打扮,也久已不施粉黛。你像远行的游子,我是孤守空房的妻子,即使不能亲近,两地分隔,又怎能说不是夫妻和谐?只是我还在想,虽然公婆已经抱上孙子孙女,却不曾与儿媳见面,按情理推断,也算缺憾。一年后婆婆去世,我会亲临墓穴送葬,以尽媳妇之道。从此以后,'龙宫’平安无事,不会没有见面的日子;'福海’长生不老,或许还有往来的途径。请多加珍重,说不尽的心里话就说到这里。”
马骥反复看信,直抹眼泪。两个孩子抱着马骥的脖子说:“回家吧!”马骥愈加悲恸,抚摸着两个孩子说:“你们知道家在哪里?”两个孩子哭个没完,稚声稚气地只喊回家。马骥望茫茫海水,辽阔无际,与天相接,只是美丽的龙女却渺无所见,如烟的波涛间并无道路可通。只好抱着孩子登船返航,怅然回到家里。
马骥知道母亲活不长了,就把殡葬时所用周身衣物用品都预备齐全,在墓地种了一百多棵松树和槚树。过了一年,母亲果然去世。当灵车来到墓穴旁边时,只见有一个女子披麻戴孝,站在墓穴前面。大家正在惊讶地打量她时,忽然急风骤起,雷声轰鸣,接着下起暴雨,转眼之间,那女子已不知去了哪里。而新种的松柏原先枯死许多,至此全都活了。儿子福海渐渐长大,常常想念自己的母亲,有一次忽然自己跳到海里,几天后才回来。
女儿龙宫因是女孩,不能前往,就时常关上房门流泪。有一天,白天骤然变暗,龙女忽然走进门来,劝龙宫说:“你自己也要成家的,为什么哭哭啼啼的?”便给她一株八尺高的珊瑚树、一包龙脑香、一百颗明珠、一对八宝嵌金盒,作为嫁妆。马骥听见龙女的声音,突然闯进屋里,拉着龙女的手哽咽哭泣。不一会儿,一声惊雷破屋而入,龙女已经无影无踪。
异史氏说:装出一副虚假的面孔去迎合风俗,人情与鬼无异。有爱吃疮痂癖好的人,天下哪里都有。自觉屈意取悦小有惭愧的文章,人们说文章还不错;自觉大为惭愧的文章,人们说文章特别好。如果公然作为一个须眉男子到都市游玩,人们不被吓跑的恐怕很少。那被封为陵阳侯的痴人卞和,将抱着价值连城的璧玉到哪里去痛哭呢?
唉,荣华富贵只能到蜃楼海市中去找了!
原文
马骥,字龙媒,贾人子。美丰姿。少倜傥,喜歌舞。辄从梨园子弟,以锦帕缠头,美如好女,因复有“俊人”之号。十四岁,入郡库,即知名。
父衰老,罢贾而居。谓生曰:“数卷书,饥不可煮,寒不可衣。吾儿可仍继父贾。”马由是稍稍权子母。
从人浮海,为飓风引去,数昼夜至一都会。其人皆奇丑;见马至,以为妖,群哗而走。马初见其状,大惧;迨知国中之骇已也,遂反以此欺国人。遇饮食者,则奔而往;人惊遁,则啜其余。
久之,入山村。其间形貌亦有似人者,然褴褛如丐。马息树下,村人不敢前,但遥望之。久之,觉马非噬人者,始稍稍近就之。马笑与语。其言虽异,亦半可解。马遂自陈所自。
村人喜,遍告邻里,客非能搏噬者。然奇丑者望望即去,终不敢前;其来者,口鼻位置,尚皆与中国同。共罗浆酒奉马。马问其相骇之故,答曰:“尝闻祖父言:西去二万六千里,有中国,其人民形象率诡异。但耳食之,今始信。”
问其何贫。曰:“我国所重,不在文章,而在形貌。其美之极者,为上卿;次任民社;下焉者,亦邀贵人宠,故得鼎烹以养妻子。若我辈初生时,父母皆以为不详,往往置弃之;其不忍这弃者,皆为宗嗣耳。”
问:“此名何国?”曰:“大罗刹国。都城在北去三十里。”
马请导往一观。于是鸡鸣而兴,引与俱去。天明,始达都。都以黑石为墙,色如墨,楼阁近百尺。然少瓦,覆以红石;拾其残块磨甲上,无异丹砂。
时值朝退,朝中有冠盖出,村人指曰:“此相国也。”
视之,双耳皆背生,鼻三孔,睫毛覆目如帘。又数骑出,曰:“此大夫也。”以次各指其官职,率怪异;然位渐卑,丑亦渐*。无何,马归,街衢人望见之,噪奔跌蹶,如逢怪物,村人百口解说,市人始敢遥立。
既归,国中成知村有异人,于是绅大夫,争欲一广见闻,遂令村人要马。然每至一家,阍人辄阖户,丈夫女子窃窃自门隙中窥语;终一日,无敢延见者。
村人曰:“此间一执朝郎,曾为先王出使异国,所阅人多,或不以子为惧。”造郎门。郎果喜,揖为上客。视其貌,如八九十岁人。目睛突出,须卷如猬。曰:“仆少奉王命,出使最多;独未尝至中华。今一百二十余岁,又得睹上国人物,此不可不上闻于天子。
然臣卧林下,十余年不践朝阶,早旦,为君一行。”乃具饮馔,修主客礼。酒数行,出女乐十余人,更番歌舞。貌类夜叉,皆以白锦缠头,拖朱衣及地。扮唱不知何词,腔拍恢诡。主人顾而乐之,问:“中国亦有此乐乎?”
曰:“有。”
主人请拟其声,遂击桌为度一曲。主人喜曰:“异哉!声如凤鸣龙啸,从未曾闻。”
翼日,趋朝,荐诸国王。王忻然下诏,有二三大夫,言其怪状,恐惊圣体。王乃止。郎出告马,深为扼腕。居久之,与主人饮而醉,把剑起舞,以煤涂面作张飞。主人以为美,曰:“请君以张飞见宰相,宰相必乐用之,厚禄不难致。”
马曰:“嘻!游戏犹可,何能易面目图荣显?”主人固强之,马乃诺。主人设筵,邀当路者饮,令马绘面以待。未几,客至,呼马出见客。
客讶曰:“异哉!何前始而今妍也!”遂与共饮,甚欢。马婆娑歌“弋阳曲”,一座无不倾倒。明日,交章荐马。王喜,召以旌节。既见,问中国治安之道,马委曲上陈,大蒙嘉叹,赐宴离宫。酒酣,王曰:“闻卿善雅乐,可使寡人得而闻之乎?”
马即起舞,亦效白锦缠头,作靡靡之音。王大悦,即日拜下大夫。时与私宴,恩宠殊异。久而官僚百执享颇觉其面目之假;所至,辄见人耳语,不甚与款洽。马至是孤立,然不自安。遂上疏乞休致,不许;又告体沐,乃给三月假。
于是乘传载金宝,复归山村。村人膝行以迎。马以金资分给旧所与交好者,欢声雷动。
村人曰:“吾济小人受大夫赐,明日赴海市,当求珍玩,用报大夫。”
问:“海市何地?”
曰,“海中市,四海鲛人,集货珠宝;四方十二国,均来贸易。中多神人游戏。云霞障天,波涛间作。贵人自重,不敢犯险阻,皆以金帛付我辈,代购异珍。今其期不远矣。”问所自知,曰:“每见海上朱鸟来往,七日,即市。”马问行期,欲同游瞩,村人劝使自贵。
马曰,“我顾沧海客,何畏风祷?”未几,果有踵门寄资者,遂与装资人船。船容数十人,平底高栏。十人摇橹,激水如箭。凡三日,遥见水云幌漾之中,楼阁层叠;贸迁之舟,纷集如蚁。少时,抵城下。视墙上砖,皆长与人等。敌楼高接云汉。维舟而入,见市上所陈,奇珍异宝,光明射目,多人世所无。一少年乘骏马来,市人尽奔避,云是“东洋三世子”。
世子过,目生曰:“此非异域人?”
即有前马者来诘乡籍。生揖道左,具展邦族。世子喜曰,“既蒙辱临,缘分不浅!”于是授生骑,请与连辔。乃出西城。方至岛岸,所骑嘶跃入水。生大骇失声,则见海水中分,屹如壁立。俄睹宫殿,玳瑁为梁,鲂鳞作瓦;四壁晶明,鉴影炫目。下马揖人。
仰视龙君在上,世子启奏:“臣游市廛,得中华贤士,引见大王。”生前拜舞。龙君乃言:“先生文学士,必能衙官屈、宋。欲烦椽笔赋'海市,,幸无吝珠玉。”
生稽首受命。授以水精之砚,龙鬣之毫,纸光似雪,墨气如兰。生立成千余言,献殿上。
龙君击节曰:“先生雄才,有光水国矣!”遂集诸龙族,宴集采霞宫。酒炙数行,龙君执爵而向客曰:“寡人所怜女,未有良匹,愿累先生。先生倘有意乎?”
生离席愧荷,唯唯而已。尤君顾左右语。无何,宫人数辈,扶女郎出。环声动,鼓吹暴作。拜竟,睨之,实仙人也。女拜已而去。少时酒罢,双鬟挑画灯,导生入副宫。
女浓妆坐伺。珊瑚之床,饰以八宝;帐外流苏,缀明珠如斗大;衾褥皆香耍。天方曙,则雏女妖鬟,奔人满侧。生起,趋出朝谢。拜为驸马都尉。以其赋驰传诸海。诸海龙君,皆员来贺;争折简招驸马饮。生衣绣裳,驾青虬,呵殿而出。武士数十骑,背雕弧,荷白,晃耀填拥。马上弹筝,车中奏玉。三日间,遍历诸海。由是“龙媒”之名,噪于四海。
宫中有玉树一株,围可合抱;本莹澈,如白琉璃,中有心,淡黄色,稍细于臂;叶类碧玉,厚一钱许,细碎有浓阴。常与女啸咏其下。花开满树,状类。每一瓣落,锵然作响。拾视之,如赤瑙雕镂,光明可爱。时有异鸟来鸣,毛金碧色,尾长于身,声等哀玉,恻人肺腑。
生闻之,辄念乡土。因谓女曰:“亡出三年,恩慈间阻,每一念及,涕膺汗背。卿能从我归乎?”
女曰:“仙尘路隔,不能相依。妾亦不忍以鱼水之爱,夺膝下之欢。容徐谋之。”生闻之,涕不自禁。女亦叹曰:“此势之不能两全者也!”明日,生自外归。
龙君曰:“闻都尉有故土之思,诘旦趣装,可乎?”生谢曰:“逆旅孤臣,过蒙优宠,报之诚,结于肺肝。容暂归省,当图复聚耳。”入暮,女置酒话别。生订后会。
女曰:“情缘尽矣。”
生大悲,女曰:“归养双亲,见君之孝。人生聚散,百年犹旦暮耳,何用作儿女哀泣?此后妾为君贞,君为妾义,两地同心,即伉俪也,何必旦夕相守,乃谓之偕老乎?若渝此盟,婚姻不吉。倘虑中馈乏人,纳婢可耳。更有一事相嘱:自奉衣裳,似有佳朕,烦君命名。”
生曰:“其女耶,可名龙宫;男耶,可名福海。”女乞一物为信。生在罗刹国所得赤玉莲花一对,出以授女。女曰:“三年后四月八日,君当泛舟南岛,还君体胤。”
女以鱼革为囊,实以珠宝,授生曰:“珍藏之,数世吃著不尽也。”天微明,王设祖帐,馈遗甚丰。生拜别出宫。女乘白羊车,送诸海。生上岸下马。女致声珍重,回车便去,少顷便远。海出复合,不可复见。
生乃归。自浮海去,咸谓其已死;及至家,家人无不诧异。幸翁媪无恙,独妻已他适。乃悟龙女“守义”之言,盖已先知也。父欲为生再婚;生不可,纳婢焉。
谨志三年之期,泛舟岛中。见两儿坐浮水面,拍流嬉笑,不动亦不沉。近引之,儿哑然捉生臂,跃入怀中。其一大啼,似嗔生之不援己者。亦引上之。细审之,一男一女,貌皆婉秀。额上花冠缀玉,则赤莲在焉。
背有锦囊,拆视,得书云:“翁姑计各无恙。忽忽三年,红尘永隔;盈盈一水,青鸟难通。结想为梦,引领成劳,茫茫蓝蔚,有恨如何也!顾念奔月娥,且虚桂府;投梭织女,犹怅银河。我何人斯,而能永好?兴思及此,辄复破涕为笑。别后两月,竟得孪生。今已啁瞅怀抱,颇解言笑;觅枣抓梨,不母可活。敬以还君。所贻赤玉莲花,饰冠作信。膝头抱儿时,犹妾在左右也。闻君克践旧盥,意愿斯慰。妾此生不二,之死靡他。奁中珍物,不蓄兰膏;镜里新妆,久辞粉黛。君似征人,妾作荡妇,即置而不御,亦何得谓非琴瑟哉?独计翁姑亦既抱孙,曾未一觌新妇,揆之情理,亦属缺然。岁后阿姑窀穸,当往临穴,一尽妇职。过此以往,则'龙宫’无恙,不少把握之期;'福海’长生,或有往还之路。伏惟珍重,不尽欲言。”
生反覆省书揽涕。两儿抱颈曰:“归休乎!”
生益恸,抚之曰:“儿知家在何许?”儿啼,呕哑言归。生视海水茫茫,极天无际;雾鬟人渺,烟波路穷。抱儿返棹,怅然遂归。生知母寿不永,周身物悉为预具,墓中植松百余。逾岁,媪果亡。灵舆至殡宫,有女子临穴。众方惊顾,忽而风激雷轰,继以急雨,转瞬已失所在。松柏新植多枯,至是皆活。福海稍长,辄思其母,忽自投入海,数日始还。
龙宫以女子不得往,时掩户泣。
一日,昼瞑,龙女忽人,止之曰:“儿自成家,哭泣何为?”乃赐八尺珊瑚一树,龙脑香一帖,明珠百颗,八宝嵌金合一双,为嫁资。生闻之突入,执手啜泣。俄顷,疾雷破屋,女已无矣。
异史氏曰:“花面逢迎,世情如鬼。嗜痂之癖,举世一辙。'小惭小好,大惭大好’,。若公然带须眉以游都市,其不骇而走者盖几希矣。彼陵阳痴子,将抱连城玉向何处哭也?呜呼!显荣富贵,当于蜃楼海市中求之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