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中国女性的第一个苦难就是生养。传承生命成为了女人的天职,不能生养便是罪大恶极,在家中的生存空间被压抑到无立锥之地。
上官鲁氏嫁过来三年,一直没能*,婆婆忍无可忍,每天冷眼相对。一天,她借看望姑姑的机会,到省城检查身体,医生给她的结论是生育能力正常。换句话说,是丈夫上官寿喜的问题。姑姑为侄女鸣不平,打算到上官家去理论,但考虑到侄女在上官家未来的生存地位,她做出了一个乱伦的决定。
当上官鲁氏看见姑父睡在自己被窝的一刻,一切不言自明,她默默流下了几滴泪,顺从了这残酷的现实。从此,她的野合之路一发不可收拾。
然而,上官鲁氏却生下了两个女儿,来弟和招弟。婆婆的脸色愈发难看,上官鲁氏懂得了身为女人的残酷:不结婚不行,结婚后不能生育不行,能生育而生不出儿子还是不行。于是,她开始疯狂地借种,和赊小鸭的货郎生了三女儿领弟,和江湖郎中生了四女儿想弟,气急败坏的婆婆把她的肉体卖给了卖狗肉的光棍高大膘子,结果生下来的是五女儿盼弟。接着,又生下六女儿念弟,七女儿盼弟。
上官家一连生了七个女儿,残忍的一幕发生了,上官寿喜像一头发疯的野兽,在铁匠铺里拿来了一块暗红的烙铁,狠狠地烙在了妻子的双腿之间。上官鲁氏久伤不愈,她觉得不久于人世,在教堂钟声的召唤下,来到了教堂,结识了善良的马洛亚神父,恢复生命力的她,终于和神父生下了一对儿女上官金童和上官玉女。
莫言在旧中国女性的苦难上蒙上了一层宗教色彩,似乎只有神明才能让他们在悲苦的夹缝中喘息一口气。
但是,上官家的男人们却没有看到家族传承的美事。1939年5月,正在上官鲁氏生产的时候,日本人闯进村子,烧*掳掠,上官福禄与上官寿喜父子惨死。人生的际遇就是如此,当你苦苦追求的时候,往往不得,柳暗花明时,你却已离开了那桃源盛境。
上一辈人的恩怨暂时结束,而上官鲁氏与儿女们的苦难才刚刚开始。
土匪黑驴鸟枪队的沙月亮频频向上官家示好,这年冬天,上官鲁氏正在带领女儿们往地窖里放萝卜,沙月亮就为上官家送来了一人一套的御寒兽皮大衣。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上官家的大女儿上官来弟。而来弟也恰对沙月亮芳心暗许。
这让上官鲁氏头痛不已,她对当年黑驴鸟枪队冲进教堂,逼迫马洛亚神父自*的事心有余悸,并且早已想好把来弟许配给孙大姑的儿子孙大哑巴。无奈在几个妹妹的帮助下,来弟和沙月亮私奔了。
二女儿招弟常常带领姐妹到河边凿冰取水,同村的司马库对他们关爱有佳,经常给予帮助,运气好时还能捉几条鱼回来,司马库全都留给上官家吃。时间久了,招弟逐渐喜欢上了这个暖心的大哥哥。然而,司马库与日本人起了冲突,秉性正直的司马库一气之下炸了日本人的铁路,得了灭顶之灾。招弟连忙把司马库的儿子交给上官鲁氏抚养照顾,自己义无反顾地和司马库逃亡了。
饥馑年间,村里有个逃难的外乡人叫鸟儿韩,他以打鸟为生,大家饿肚子的时候,只有他能饱腹整日。三女儿领弟喜欢这个外乡人,上官鲁氏考虑到一家人的吃食,最终答应了两个人的交往。
旧中国的人们总是要屈从于粮食的匮乏,面临生存的艰难,一切的尊严与情感都是妄谈。几个女儿恋爱背后都有着生存的摆布,并不是今天真正意义上的男欢女爱。
然而,上官鲁氏的家庭终究躲不过时代的洪流,日本人把鸟儿韩抓了壮丁,家里唯一的劳动力就此失去。领弟接受不了突如其来的打击,精神崩溃疯癫了,自称是“鸟仙”。从此,上官家除了婆婆上官吕氏,又多了一个疯女人。
终于,县里因饥荒时间太久而发粥,上官鲁氏带着一家儿女去领粥,回家后发现大女儿来弟和沙月亮的女儿沙枣花回到家中,再加上司马库的儿子司马粮,一家九口人的生存问题让她头痛不已,可是,上官鲁氏眼中,依然坚定地闪动着“活下去”的光亮,同时她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卖女儿。
为了生计,买卖人口已经无关道德,况且能买孩子的人家,一定也会给孩子条生路。上官鲁氏怀着无比悲痛的心情,将年仅4岁的七女儿求弟卖给了俄罗斯夫妇做养女。
1941年5月,上官鲁氏生了重病,命在旦夕,四女儿想弟把自己卖给了窑子,为母亲筹集了治病的费用,上官鲁氏转危为安。
家族的苦难不仅仅是求生存,活下来是最基本的挣扎,而真正的灾难是人与人之间的恩怨纠葛。在相互的摩擦和角斗中,人的生命开始陨落。接二连三的死亡魔咒笼罩在上官家的上空。
孙大哑巴更名为孙不言,带着铁路爆炸大队与投降日本人的沙月亮交战。他们这次进村就是要抓到沙枣花来威胁沙月亮投降。大女儿来弟偷偷回村,想把女儿接走,上官鲁氏为了孙女的安危,断然拒绝。与母亲争执的过程中,来弟被爆炸队抓走,得到消息的沙月亮马上现身,和鲁大队长带领的爆炸队展开激烈的交锋。最终,鲁大队长战死,沙月亮被擒住自*。来弟为了给丈夫报仇,装疯卖傻,忍辱偷生。
至此,上官家出现了第三个疯女人。
1945年5月,日本人投降,全村都沉浸在一片欢声笑语中。此时,司马库带着妻子上官招弟和别动大队,把上官鲁氏的五女婿鲁立人的爆炸大队赶走,鲁立人临走时扬言要回来报仇。
上官鲁氏没有时间管女婿之间的恩怨,她只想把家里的孩子养大。她生命的坚韧就体现在让家里的孩子们活下去。
然而,事与愿违,她可以拼尽全力让孩子们长大成人,却无力让已经成为独立生命个体的儿女们,走好自己的人生,死亡正逐渐向她的八个女儿走来。
首先是三女儿领弟,看见飞行表演突然想起自己的情人鸟儿韩,自称鸟仙的她从悬崖上跳下去摔死了。大女儿上官来弟看见妹妹死在眼前,装疯变成了真疯,小说的悲剧性逐渐加深。
六女儿寻找被五姐夫鲁立人赶走的巴菲特,在一个村民的指点下找到了丈夫,然而与他们在一起的寡妇尝尽人生悲凉,在他们身边拉响了炸弹,三个人魂归九泉。
国共内战打响,鲁立人和上官盼弟组织一家人离乡逃难,但是走到哪里都是战火熊熊,一生安土重迁的农民们对故乡的热情被点燃。乡土情怀,永远是支撑着中国人前行的精神脊梁,打不折,斩不断,在泥土的芬芳与烈日的灼烧里,锻炼成生活中的英雄。作为女人的上官鲁氏亦不例外。上官鲁氏说,在哪里都是死,不如死在自己家里。她执拗地带领一大家子人重返东北高密乡。
战争结束后,政府出面,将上官来弟嫁给了高密的残疾英雄孙不言,来弟含泪答应嫁给自己的妹婿。但婚后受尽肉体的折磨。
此时,鸟儿韩回来了,在外飘荡了十五年的男人,却和来弟有了奸情。一天,两人偷情被孙不言发现,迷迷糊糊的来弟拿起门闩将英雄打死。公安来人抓住来弟,在她生下鸟儿韩的孩子后,执行枪决。
后来,上官家的噩耗一个个传来。
失明的八女儿上官玉女为不拖累家庭,跳河自尽。四女儿想弟在反右运动后,被公社干部打成重伤,没过多久也死掉了。五女儿盼弟忍受不了游行的屈辱,上吊自*。当年被卖掉的女儿上官求弟在饥荒年间,因为吞服生豆,胀气而死。
看着女儿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上官鲁氏只能默默流泪,她想起当年用胃袋 带食物养活一家人的自己,觉得一切要活下去的努力都是徒劳。上官鲁氏艰难地说:儿啊,人是你们自己选的,路是你们自己走的,娘管不了你们,也救不了你们,你们听天由命吧。
上官家的女人们悲惨,是因为上官家男人的缺失。上官金童作为家里唯一的男人,他在姐姐们的簇拥下长大,养成了胆小懦弱的性格,对社会上的交际胆怯而畏缩,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巨婴”。他还有严重的恋乳癖,到了六岁还不能戒奶。从某种意义上说,“丰乳肥臀”说得也是上官金童的不能成人自立,这是莫言给上官金童贴的标签,男人不能顶天立地,受苦的就是家族中的女人们。上官鲁氏将子女们一个个带来人世,却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逐个死去,这种痛是钝刀割肉,绵长的痛楚,使人煎熬不已。
小说中有一个细节让我动容,解放军包围了村子,由于天黑,将正在看电影的村民和国民党军队关在一个磨坊里,第二天清晨再甄别谁是老百姓,谁是国民党。这里面就关着上官鲁氏的儿子、女儿、女婿、外孙、外孙女。
莫言写道,母亲坚定地朝着磨坊走过来,守军马排长挡住她,质问她要干什么,要劫狱吗?警告母亲再走一步就不客气。母亲走到门前就拉门上的插销,一排子弹打在母亲的头顶上,马排长喊不要动,再动打死你。
母亲还是拨开了插销,屋里的人像潮水一样涌出来。
上官鲁氏把生死看轻,只因他心中更重的是家人,不需要权衡,只要用行动去拯救家族。她在苦难面前曾说,“现在不是我怕死,而是死怕我”。然后,她就默默得扛住了上官家的所有苦难。
关于本书,一直饱受争议,它面世后也是毁誉参半。但正如莫言所坦诚的:我的心里,始终坚信我写的是一部严肃的作品。
认真阅读后,我们会看到《丰乳肥臀》是一部异常厚重的历史小说,丰乳肥臀是象征,恋乳也是象征,莫言这部小说用象征的手法写百年中国,它有爱有欲,有生有死,有人性的愚昧,也有人情的温暖,博爱。它沉重而悲伤,绝非是情色小说。
莫言用最动情的文字勾勒出一个母亲的生命历程,讴歌了母性这种人类情感,尤其是中国的母亲,一副柔软的肩膀,扛起的却是整个家族的苦难。或许旧中国女性全然如此吧,寂然无声、坚毅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