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国史馆”藏1927年6月30日杨虎、陈群给蒋介石汇报陈延年事的两份文件,文字几乎全同,一系来电译件,一系“秘书处机要科”呈给蒋的摘要(“国史馆”典藏号:002-090300-00013-014、002-090300-00001-097)。译件全文如下:
上海
国 急 南京 总
司令蒋钧鉴新呈密
本月廿五、六两日,续连破获江苏伪省党部机关数处,计获重要逆要九名,内有:陈□□,为陈独秀之子,充任伪省党部秘书;张力,系伪农民部特派员;朱盘畴,系伪农民部秘书;黄竞西,系伪商民部长;姚振,系伪交通主任,均经审明处死。余犯尚在严讯中。省党部已完全扑灭,请释廑念。职杨虎、杨群叩。
陷印
电报以韵目代日,“陷”即“三十日”。摘要件也写明此电于“陷卅”日发自上海,“十六年七月二日到”,“批示”栏有毛笔阅画。文中“陈□□”虽略去两字,显指陈延年无疑。7月2日,杨、陈又发“冬”电(“国史馆”典藏号:002-090300-00013-015),再次言明陈延年已死,并询问“线人”的赏款应如何领取发放:
陈延年系独秀之子,粤苏浙三省区委员长,及苏共匪总机关各委员部长七人,就近正法。陈在粤,曾悬赏购缉四万元,其余诸搁。此次购线缉捕赏金,多者千金,少者数百不等。此项赏款如何领取支付,恳乞电示。又独秀探确在沪,现已悬赏十万元缉捕矣。
由此我们知道,至迟于6月30日,陈延年及其他干部共五人已遭*害;到7月2日,遇难人数增至七名。而《申报》等沪上报纸直到7月5日才获准发出警备司令部的通稿,稿中又故弄玄虚地让读者误以为陈延年死于7月4日——这应该是杨虎等人为利用新获得的情报,继续追查其他共产党人而故意制造的时间差。这很可能是当时他们的惯技,不久,处死赵世炎后,他们再次将真实时间隐匿起来:尽管杨虎7月14日已电告蒋介石,赵“于今晨斩决”(“国史馆”典藏号:002-090300-00013-017),而世人所知的赵世炎死期则晚了五天——“7月19日晨,英勇牺牲于上海枫林桥畔”(《赵世炎百年诞辰纪念集》,中央党史出版社,2001年)。
再来看蔡、孙二位先生公布的杨虎复吴稚晖函,此函落款时间为“七·二”,开篇即谓:
昨奉手教,过承嘉许,虎受宠若惊,敢不益加奋勉。逆党奸恶,人天共愤。陈延年阴鸷凶狠,巨憝中之巨憝也,洵如长者所示。第其狡诈百出,趋避多方,经虎煞费心思,卒得就擒。(按标点有所调整)
“长者”既盛赞他“真天人”,杨虎当然表示“受宠若惊,敢不益加奋勉”。杨虎于7月1日收到贺函,那么吴稚晖得到消息、发出贺信的日期,当在6月30日或7月1日,与杨虎发往南京的两封密电同步——这当然彻底证明了我们从细读《申报》报道中得出的结论:吴稚晖乃是事后知悉。假如杨虎还得由吴稚晖“告密”才知道抓获的人中有陈延年,那他还有何功可居,他又怎么敢说自己“煞费心思”?相反,他对吴稚晖只是泛泛地奉承:
讨共救国实先生所主持,摘奸发伏,义薄云天,攘臂一呼,举国风从,虎不过在先生领导之下,为此工作之一份子。今之巨逆伏法,正先生之大成功也,敢以复贺。
所以,陈延年之死就其具体过程而言,吴稚晖并未起到实质的作用,尽管他为此露出了狰狞的面目。至于胡适,更加只是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路人”罢了。
告密者究竟是谁?
杨、陈7月2日密电披露了一个重要内容,即陈延年等人被捕,确如郑超麟所说,系由“线人”出卖所致。如此一来,陈延年之死的“探原”工作就来到了最后一步:究竟是谁出卖了陈延年?郑超麟说“此人姓名我已忘记”,未免留下了一个太大的遗憾。幸运的是,这段缺失的记忆,可以用其他材料来“补齐”。
1935年,国民党中央组织部调查科曾经用一些“秘密文件及各地之机要情报”,编写了《中国共产党之透视》一书,台湾文星书店、文海出版社后来分别于1962年和1982年重印过。书中一节便是“陈延年赵士炎事件”,其中赫然写道:
十六年六月二十九日,陈延年因一丹阳人束某自首,被捕于北四川陆施高塔路恒丰里一〇四号之省委秘书处,同时被获者有省委*长韩逋仙及宣传部长黄某。三十日伪各区工联办事处破获,伪上总组织部长张佐臣,副委员长杨培生以下二十余人就逮。七月二日,得韩逋仙供述,复获赵士炎于北四川路某里。于是上海共党组织,破坏不堪。
对比上海警备司令部的文宣通稿,这段叙述就显得平实许多。其中个别细节与事实有所出入,如“赵世炎”作“赵士炎”,“韩步先”作“韩逋仙”,而陈延年被捕时间也错记为6月29日,或是所据文件有误。此书编者看来无权查阅杨陈密电。但我们由此得知,国民党是从“丹阳人束某”那里得知陈延年等人的秘密地址,而后上门围捕。
那么,“丹阳人束某”究竟是谁?
我们知道,与陈延年一同被捕的还有黄竞西、韩步先等人,而他们在狱中并非与外界完全隔绝,黄竞西甚至写下了六封绝笔遗书,并成功传递出来。中国济难会全国总会1929年3月15日印行出版《牺牲》一集中,将它们全部收入。据落款,这些遗书写于6月29日,杨虎6月30日电文称“均经审明处死”,可推断陈、黄等人当在29日深夜或30日晨被*,以后者可能性为大。
出版了黄竞西遗书的《牺牲》杂志封面
值得注意的是,黄竞西遗书中两次提及一个姓束的人。《牺牲》存世稀缺,原刊难觅,但黄竞西遗书已收入许多书中,反复再版,以下引自《革命烈士传记资料》(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3年,据《牺牲》编校)一书:
死者已矣,惟望生者努力,束之仇将来欲报。月坡是投机分子,个人主义者,我终说象他那样的三民信徒,国民党就不堪了。(黄竞西同志遗书之三)
束、月坡坏极了……(黄竞西同志遗书之六)
黄竞西烈士遗墨
从黄竞西含恨的语气来看,这个“束”就是告密者“丹阳人束某”无疑。多年后,黄竞西的族人黄裔撰文追忆烈士(《黄竞西烈士革命事迹忆述》,《丹阳文史资料》1982年第一辑),文中转抄了一段材料,据称来自上海市公安局所藏关于戴盆天的案卷,是戴交代材料的一部分,为我们揭开了“束某”的真面目:
一九二七年“四·一二”蒋介石叛变革命后,国民党江苏省党部在南京被毁,人员逃散,黄竞西在沪秘密恢复机构(地点在平望街),继续负起革命责任。他有个同乡友人,做缉捕的束某之子束炳如(一作炳树)到上海找到了黄竞西,说是从武汉来,再三要求见我。束炳如也是丹阳二高学生,在校品学都不太好,我对他的突如其来,要求见我,非常怀疑,推托而未见,而省党部地址,黄竞西则已告知,为束所悉……十月间,我自福州归来,晤及束运连等,始悉系束炳如告密,捕获某机构(一说“上总”)交通员说出地址,束炳如则已予以处死云。
由此可知“束某”名“炳如”或“炳树”,是黄竞西同乡之子,从黄处得知省党部地址,以此告发。这位戴盆天其实也不是“局外人”,他正是黄竞西遗书中的“月坡”(戴盆天号月坡),也是丹阳人。“月坡”经历复杂,一生反复投靠国、共,乃至汪伪政权,解放军进入上海前夕,他又再次“投诚”,黄竞西所下的“投机”考语的确不错。正因“历史问题”复杂,他才需要写材料作“交代”。“月坡”的叙述经与其他史料对勘,基本可靠(详后),也因此被黄竞西遗书各版本的注释和相关党史研究采信。
我们还可以依据另外一些史料,进一步还原束某的“真身”。他的真名或应作“束炳澍”,曾为丹阳二高学生,经同班同学管文蔚介绍,在国共合作时期入党;1927年6月,他到上海投奔其父的好友黄竞西,而后将黄竞西等人开会事密报国民党第二十六军主任陈群,致使陈、黄等人被捕*(《二十六军捕获共党之经过》,《新闻报》1927年7月22日)。“立功”后,被授予中尉特务员之职(《束炳澍立功遇害》,《丹阳文献》第六十五期)。1927年8月23日,他在上海虬江路新兴茶楼被四人持“盒子炮”狙击,身中数枪(《二十六军政治部特务员束炳澍忽被狙击》,《时事新报》1927年8月25日),后不治身亡。此事当系中共方面采取的锄奸行动,戴盆天所言不虚,亦足见中共在沪组织因束的告密而受创之钜,因此仅时隔月余,就雷厉风行地采取行动,替陈延年、黄竞西等人报了“束之仇”。
陈延年之死的真相,总算大白于天下。
行文至此,笔者不由得发生一种感慨。本文依据的材料其实都不算难得:一般读者不易读到的民国报刊姑且不论,郑超麟、黄裔的回忆文章,各种版本的黄竞西遗书,甚至杨虎的两封密电和致吴稚晖函……这些关键材料,都早在1980年代就已公之于世,不少具体的党史研究都已加以使用。然而时至今日,“胡适、吴稚晖告密而导致陈延年遇害”这样的叙事仍大有市场,依然是一个需要澄清和辨明的问题。这是否意味着,只有形成某种叙事,经过编织和勾连的材料才能焕发意义,才具备进入舆论的资格、产生传播的效力?反过来讲,一种不可靠叙事造成的问题也许只能用另一种更合理、确凿的叙事才能化解。这正是我们写这篇小文的一点微意。
胡适,一个无关又有关的人
沿着这样的思路,让我们再谈谈黄逸峰、胡允恭等人“制造”或传播的“胡适—吴稚晖”告密传闻,对其背后设定的种种或隐或显的叙事,作一番探究和清理。
回望此事来龙去脉,尽管吴稚晖未曾“告密”,但他作为国民党“商山四皓”之一(罗家伦语,见《罗家伦先生文存补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2009年),坚定支持蒋介石“清党”,又公开对杨虎肉麻吹捧,他被卷入传闻,并不意外。然而胡适无辜受谤,又是为什么呢?
郑超麟以张冠李戴作解释,确有一定道理。胡适和陈独秀、汪氏叔侄是多年老友,与亚东有极深的合作关系,都是举世皆知之事,他也的确是亚东同人经常求助的对象之一,因此救援陈延年的角色安在他头上,有一定“合理性”。
在“清党”发生前,自诩思想前进又言论火爆的吴稚晖,也曾是个“文化偶像”式的人物,受到许多新文化人的推戴。胡适对他在“科玄论战”中的表现也极为赞许,直到1927年末在上海东亚书院讲演时,还表彰他是“中国近三百年的四个思想家”之一——这些或许就构成了“胡适转托吴稚晖”这一虚构叙事的另一大依托。
然而,时人多半不知道的是,对于吴稚晖此次的举动,胡适其实颇有微词。1928年2月28日,胡适致信吴稚晖,表示自己早有意写一篇“述吴稚晖”的文字,但迟迟未能写就,因为:
一则先生当日身当政争之冲,述学之文或不免被人认作有意拍马屁;二则七月初我在杭州读先生与杨虎一书论陈延年的案子,我认为先生盛德之累,中心耿耿,不能释然,直到几个月之后方才有续作此文的兴致。
胡适显然无意介入当时的“国共之争”,而那封贺函流露出的*意,也令他深感不快,乃至“中心耿耿,不能释然”。他所欣赏的,只是吴稚晖作为思想家的一面。
除了以上原因,造成这种传闻的潜在社会心理背景,究其根本,还是后人将胡适在“人权论战”和“九·一八事变”后与国民党形成的“斗而不破”的互动模式,甚至1950年代“胡适思想批判运动”中形成的作为“战犯”“蒋介石的帮凶”的形象,非历史地误置到了他刚刚结束欧美之行,归国定居上海的1927年6、7月间。胡允恭文中所谓“投在蒋家门下”“权贵的奴才”等用词,便是这种心理模式最典型的反映。
那么,当杨虎在上海大开*戒之时,胡适在做什么?我们从他1927年6月6日的日记中可以读到:
今天为在新屋(Jessfield Rd. 49A.)的第二日。昨夜被蚊子咬的不能睡。今天精神很不好。
胡适于6月5日搬进了上海法租界极司菲尔路49号的新居,在他1930年末重返北大任教前,便一直住在这里。
搬入新居不久,胡适中辍了日记的写作。此后近一个月,他一直待在上海,我们不妨依据史料为他开列一份行程单:
6月23日,参加在上海大同礼堂举行的胡明复追悼会(《昨日胡明复博士追悼会记》,《申报》1927年6月24日);
6月24日,午后二时,出席中国公学上海第一次董事会(《中国公学丁卯第一次董事会》,《民国日报》1927年6月26日),下午五时,参加上海中西女塾毕业典礼并发表演讲(《中西女塾毕业礼成,胡适之演说》,《时报》1927年6月25日);
6月26至28日间,从上海致信胡汉民(《胡适全集》);
6月29日,胡汉民回信,希望胡适能赴南京共商国家“治本”之策(《胡适来往书信选》,社会科学文献出版,2013年);
6月30日,前日来访不值的郁达夫再访胡宅,两人“谈了些关于浙江教育的事情”(《郁达夫日记集》,浙江文艺出版社,1986年);
7月1日,与友人合办的新月书店在沪开业(《新月书店开张启事》,《申报》1927年6月29日;严家迈:《新月书店参观记》,《时事新报·青光》1927年7月2日),胡适是否到店,暂时未知;
7月6日,与蔡元培、李石曾等在杭州参加第三中山大学筹备委员会。与会者之一的邵元冲在当天日记中写道:“午间与新自沪来之孑民、石曾、适之、湘帆、陈世障、韦悫等中央教育委员,又马寅初、邵斐子、夷初、梦麟等在楼外楼同餐,餐后在舟中开第三中山大学筹备委员会,对于章程等有所讨论。”(《邵元冲日记》,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那么胡适就是在7月5日自沪赴杭的。
7月11日,下午五时,和张人杰、马寅初等“乘快车”由杭返沪(《杭州快信》,《申报》1927年7月13日)。
以上便是胡适6月末到7月初的主要行程,在去杭州之前,他一直待在上海,应无疑问。
接着我们来谈谈胡适“到南京”这件事。读者可能会奇怪,既已证明胡适并无告密之举,再谈他到没到南京还有什么意义?然此事虽小,却可以见大。在1928年5月17日的日记中,胡适写道:
昨夜钱端升信来,说:
你几时来?太坚辞了也好像生气似的;演讲不要再却了罢?
今天经农也有信来,说:“希望你即日来京”。我想一年不到南京,早已招人疑怪,今天去还可以看见一次全国教育会议的大会,遂决计今晚起程。
胡适意识到自己执意不去南京“早已招人疑怪”。第二天一早,他终于在回国整整一年后,第一次来到了“新都”。对于“进京”,他的确有意回避。1928年4月,胡适父子与高梦旦同游庐山后一路坐船回上海,船过南京,他虽送高上岸却不入城。
胡适为何有意回避去南京?究其根由,恐怕还是因为胡适此时心怀犹豫,不知如何与刚刚*人盈野,开始进入“训政时期”的国民党政权互动。直到其党国体制日益严酷,尤其反动的“党化教育”开始侵蚀胡适栖身的文教领域,他才终于择定方向,以《新月》杂志为阵地、“人权论战”为旗帜,与国民党发生了正面冲突,写出了《人权与约法》《知难,行亦不易》《新文化运动与国民党》等篇。正是在冲突中,胡适逐渐形成了与国民党当局“斗而不破”的互动模式——赞之者誉为“体制内抗争”的最佳范例,贬之者斥为“小骂大帮忙”“能言鹦鹉”。
1927年6、7月,正是胡适对南京新政府最无所适从的时期。此时他打定主意不赴南京,对胡汉民的招徕也未作回应。胡允恭所谓的汪孟邹去南京找胡适,哪怕没有“总政部”这个荒谬细节,也是不可能的:茫然无措的胡适,要等到一年后,才下定决心去“新都”走上一遭。
(陈通造、夏寅、马文飞三人偶然对此话题发生兴趣,合力搜集材料,撰写成文,共用一名,以志纪念。)
责任编辑:丁雄飞
校对:张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