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敏洪:没有鼓励,没有正确的教育方法,有时候带来的结果甚至是伤害孩子。我数学也一塌糊涂,主要原因跟你有点相似,但故事不太一样。我在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我们数学老师每次都要经过我们村庄,村庄里面一大帮特别调皮的孩子在树林里面玩,就有孩子说谁敢叫这个老师的名字?学生喊老师的名字是大不敬的。我当时也是一个小孩头儿,就在树林中大喊了一声老师的名字,老师停下来看一看就走了,我以为没事了,结果第二天到校门口,老师就把我拎出来,说昨天是你喊我的名字吧?我说是啊。就把我关在办公室一天,不许吃、不许喝、不许上课,从此以后,我对算术深恶痛绝,一直到初中都没缓过来。
郑渊洁:对,但我后来为什么会选择写作呢?因为1977年的时候,我在北京768厂当工人,现在也是一个园区。我当时交了一个女朋友,我也很爱她,她爸爸妈妈是大学教授,他们本来对我很满意,毕竟当时我一个月工资41块75,那是什么概念呢?两个人在全聚德吃5块钱都吃不完。
俞敏洪:对,那时候41块很多。我1985年毕业,留在北大工作,一个月就65块钱。
郑渊洁:当时他们女儿是插队病退回来的,户口还没回来,我找她属于她上嫁给我,结果我的厄运突然降临了,恢复高考了,他爸妈就要求我高考。这事儿是对的,因为他们不愿意让我一直当工人,而是能当干部。我说什么意思啊?要是不考呢?她妈妈说,不考可能就不能来往了,那我就不能接受了。我自己是可以考的,为什么我能给亚旗编数理化的教材?因为我15岁就当兵修歼6飞机,学了一年航空理论,数理化都要学,我当时急于早日去修飞机,所以是以数理化第一名的成绩毕业的,所以我完全可以参加高考,我作文也写得好。
俞敏洪:那你为什么不去考呢?
郑渊洁:她强迫我,她说你要不考,女儿就不能跟你交往了。
俞敏洪:你就是吃软不吃硬。
郑渊洁:对。她爸妈特别聪明,知道他们出面,抽刀断水水更流,就干脆让她哥哥出面,她哥哥就要面试我。在一天晚上,他约我在北师大南门碰头,我们俩推着单车,他就面试了我5分钟,把我干掉了。回去就跟他妹妹说,你相信哥哥,哥哥看人特准,郑渊洁是个笨蛋。其实我恨不得跟他跪舔的心都有了,因为我想跟他妹妹好,结果他哥这样说完,我们就分手了。我在工厂的集体宿舍躺了一个星期,没吃东西,就不想活了。后来我就想,我一定要让她爸妈后悔一辈子,我就不上大学,我要让他们以后打开电视、报纸就看到我。我唰地撕下一张挂历,我就写我能*事,能让她爸妈后悔一辈子的事,写满了,然后一个一个打叉排除,最后留下两个:第一个,学外语,第二个,写作。
我先到中关村报了一个法语班,上了几天课,然后也开始写诗歌投稿。上了两个月法语以后,第一篇诗歌发表了,我就受到了鼓舞,立刻就不学外语了,开始写作了。为什么写童话呢?我那时候订《人民日报》,1978年的时候,我就看到一个豆腐块文章,说中国可能要实行计划生育,有可能将来一家只能生一个孩子,我就想一家生三个孩子的时候,可能只买一本童书给孩子轮着看,但如果只生一个孩子,家长绝对会买300本,因为他输不起了。
俞敏洪:你当时就预料到了内卷。
郑渊洁:不是预料,就是看到了这个东西。然后就决定不写诗歌了,写儿童文学。
俞敏洪:一写就成了?
郑渊洁:那不是,也是试了一段时间,然后慢慢顺手了,之后皮皮鲁、鲁西西、舒克、贝塔都诞生了。1984年,我在全国16家不同的少儿报刊上连载了不同的作品,当时亚旗一岁了,如果没有亚旗的出生,我是不会写这么多作品的。
俞敏洪:他出生以后生活有压力了是吗?
郑渊洁:他一岁的时候,在学院路14号的筒子楼里学走路,两边都是煤气罐,我当时就想,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爸爸,我的儿子应该在单元房里学走路啊!我说是我不努力吗?但我都写了16个不同的连载了。那时候一千字两块钱的稿费,所有作家都一样,在杂志上你的作品好,你也是分不到钱。当时《魔方大厦》在江苏《少年文艺》连载,我就给他们主编打电话,我说老顾,我要求增加稿费,他说为什么?我说我听你们编辑说,你们调查了,在《魔方大厦》连载以后,你们发行量涨了多少多少万。他说谁告诉你的?那我不能说。他说不能给你涨,如果给你涨了,别人也要求涨,这是国家规定的。
俞敏洪:是,当时都是固定稿费。
郑渊洁:他说你没法证明是你的作品好导致发行量上升。我想,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某一本杂志只登我郑渊洁的作品,不登其他任何人的作品,这个发行量上去了,我提前签好合同不就行了,你觉得是不是?总之我想用我的努力,让孩子看到我把家里的房子变得越来越好。
俞敏洪:我发现你内心有一个特别不认输的个性,如果没有这个个性,你就到不了今天。我内心也有这种不认输的个性,表面上什么都无所谓,但内心某个地方觉得自己不行了、被别人看不起了,就一定要想办法,用多长时间也要想办法给翻回去。
郑渊洁:我就去查,骑着自行车到了国家图书馆,去查有没有一个人写过期刊?
俞敏洪:应该从来没有过。
郑渊洁:没有,月刊真没有。《辞海》上给期刊的定义是什么呢?由多位作者撰写的不同题材的作品构成的定期出版物。我就来劲了,因为我妈告诉我——
俞敏洪:你过你的独木桥。
郑渊洁:我就试,手写了一本,跟写手抄本似的,一期9万字,我还画插图。我越看越可以,问题是我能不能每个月写一本?
俞敏洪:而且当时刊号也不可能给你个人。
郑渊洁:对,你得找出版单位。我就去见了少儿社的领导,我说,你们想发财吗?他们说什么意思?怎么发财?那时候也改革开放了,我说这样,我现在在16个不同的报刊写连载,他们的发行量都很大,现在我全部停掉,只给你这一本杂志写稿子,任何地方的孩子想看皮皮鲁、鲁西西,只能看这本杂志,其他杂志的发行量都掉下去了,你这本杂志的发行量就上去了。他摸我的头说,你写童话写多了吧?怎么可能一个月写9万字啊?
俞敏洪:当时并没有《童话大王》这本杂志吧?是因为你,他们后来办的?
郑渊洁:对,专门办的。
俞敏洪:当时你怎么跟他们谈分成呢?
郑渊洁:当时他们说,你一千字要多少稿费?我说我不要稿费,他们说公益?我说不是,我要版税。他们说什么叫版税?
俞敏洪:当时他们应该都不知道版税这种东西。我发现你的思维好先进。
郑渊洁:就是开卷有益,我在等约会的时候随便翻了一个杂志,看那上面采访一个美国作家叫斯蒂芬金,写恐怖小说的,说他拿版税能拿15%,我就知道版税了。版税太科学了,相当于股份。
俞敏洪:对,虚拟股份。
郑渊洁:如果你写不好,连基本稿费都没有。你写得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拿得多,出版商拿得更多。我跟他们解释完以后,他们说那你要多少版税?我说6%。他们说你刚才不是说另一个人拿了15%是吗?我说对啊,那是斯蒂芬金,我不是斯蒂芬金,我就要6%。他们说那赶快签合同吧。我说且慢,发行10万到20万,我拿6%。他们说20万到30万呢?我说我拿8%,非常科学,因为你印得越多,成本越低。
俞敏洪:那当然,对他们来说,一点成本都没增加。
郑渊洁:我说到了100万以后,我要15%,他们就笑了,说要能有100万以上,100%的版税都给你,没想到第二年发行量就100万了,因为哪儿都见不到皮皮鲁、鲁西西了。
俞敏洪:后来100万以上的版税都给你了吗?
郑渊洁:没有,我也不能要。我现在大概有一百本书,都授权给浙江儿童出版社来出版,第一是因为他们是中国发行量最名列前茅的出版社,我第一本皮皮鲁的作品就在浙江少儿出的,第二就是因为《童话大王》杂志,有了这个合同,就逼着我每天都要写三四千字。我当时想的是写30年,但我实际上写了36年。
俞敏洪:你写了这么多故事、这么多书,你想给所有孩子传递什么样的价值观?
郑渊洁:我的价值观就是有同情心、正义感,不给别人添麻烦。其次就是看好自己,别给爸爸妈妈惹事。然后在有可能的情况下,比如通过阅读童话书留住想象力,将来能成为一个创新型的国家栋梁。
俞敏洪:但我在你的故事中,时不时会读到一些对社会现象的批判,这是故意要让孩子们知道一些社会的不公正现象,最后产生一种对这种社会现象的批判心理和正义感,还是其他原因?
郑渊洁:就是想让孩子有正义感,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做人要有底线。
俞敏洪:在你的书中,或多或少有对中国现有教育体系的批判、对中国社会现象的批判,甚至对中国官僚体系的批判,这其实是这些作品中挺深刻的一面,但这深刻的一面又以童话故事的方式说出来了,比如《郑渊洁十二生肖童话》中的猴王、鸡王,对名利的追求以及追求带来的不利结果,你都在故事中做了非常好的表达,而不是说教性的表达。
郑渊洁:什么事都不要说教,包括在公司开个什么会,任何人发言,我觉得都应该用叙述的方式娓娓道来,像讲故事一样。如果你什么事都能像讲故事一样说出来,你的听众会越来越多,你想传达的东西别人也能接受,不要把听得懂的话往听不懂了说。
俞敏洪:你的创作灵感是通过什么得来的?你到少管所跟孩子住了一夜,第二天拿本《刑法》就开始了《皮皮鲁与419宗罪》的写作,其他的故事比如舒克贝塔,老鼠开飞机、老鼠开坦克,原来在大家心目中,老鼠是负面的形象,比如《黑猫警长》里的老鼠都是坏的,但在你的故事中,他们都是好的。在西方的童话中,大灰狼本来也是坏的,但你的大灰狼罗克是好的。这种写作的设定、写故事的灵感都是怎么来的?
郑渊洁:就是老有灵感,写了36年《童话大王》,到现在为止,虽然停刊了,但我每天早上还在写。我一般是8点半睡觉,4点半起床,白天没人干扰,连续30多年都是这样。近几年变本加厉,变成了6点半睡觉,2点半起床,因为我要增加独处的时间。问题来了,哪有这么多可写的?哪有这么多灵感?这是个特别好的问题。开玩笑说,应该是上学少、知识少,想象力留下来了,推理能力薄弱的人,想象力丰富。
俞敏洪:但在你的书中间,你体现的知识一点都不少。
郑渊洁:那是看书学来的。有一年有一个出版社出了一本比尔·盖茨爸爸写的书,就是他是怎么培养盖茨的,出版社找到我,让我给他写序言,我就把这书看了一遍。我觉得他有一句话说得特别对,他说作为父母,你要是能把你孩子的好奇心和想象力保留到35岁以上,你就可以给名人当亲爹亲妈了。我觉得我就是有好奇心,我看什么都觉得好玩,到现在也是如此。比如有一天,我路过正在建设的中国尊,我就想这个楼才盖两层的时候,起重机就是三层,楼长,起重机也长,楼是一砖一瓦盖上去的,起重机是怎么长上去的?是有一个拉杆天线吗?没有啊。难道是直升机把它弄上去的?其实这个过程就给你带来了无限的灵感。我家里人也适应我了,一般人可能就觉得我是神经病。
俞敏洪:就是好奇心。
郑渊洁:我去过安定医院,回头我有事我想去调查一下,我原来是二百斤的胖子,我过60岁生日的时候,亚旗要跟我签一个合同,我说什么合同,要在我60岁生日的时候签?他说投资人希望我活得长,因为《著作权》规定,作家挂了以后50年,作品就进入公有领域了,他们是做长线的,我就签了合同。我觉得肥胖对我的危害非常大,我就要减下来,七个月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俞敏洪:你怎么减的?
郑渊洁:首先是只喝白水,一天喝两壶,小口不停地喝。我姥爷是名医,从小他就告诉我,白水是百药之王。掌握了这些健康的方式以后,我就想,我身上最重要的地方是什么?是大脑。我就去阅读,后来就知道,大脑的敌人是糖,糖就能导致大脑发炎。
俞敏洪:糖太多了还容易得糖尿病。
郑渊洁:大脑最好的朋友是什么?是肉。
俞敏洪:我得回去查查,不知道你说的有没有科学依据?
郑渊洁:有依据,你看爱因斯坦的大脑切面,那就像肥肠嘛。后来我要调查这个事,我就去了安定医院,我问他们,是不是医生都告诉精神病人、抑郁症病人少吃糖、多吃肉?果然如此。所以去了安定医院我就想,安定医院门口的标识应该换一下,不叫安定医院,叫作家协会,比如说别人看作家有点像精神病,对什么都好奇。
俞敏洪:确实有一部分精神病人是因为过分好奇,想得太多,最后精神就出问题了,你还是有点说对了,你再往前走一步,就快了(笑)。
郑渊洁:我觉得在人工智能时代,很多职业都会消失,很多知识也不需要这样学了,都可以让人工智能帮忙记,但只有一个东西人工智能取代不了,就是想象力。
俞敏洪:现在已经有一定想象力了,举个简单的例子,你说用皮皮鲁作为主角,加上鲁西西,甚至加上舒克贝塔,写一个一千字的童话故事,一定能写出来。当然写出来的肯定是很初级的。
郑渊洁:这不是想象力,是搜索了所有大数据文化库以后复制的,但它复制的太厉害了。
俞敏洪:是的,你给它设定好场景,它一定能照着那个场景写出来。
郑渊洁:所以爸爸妈妈教育孩子的时候一定要有远见,你现在还让他学这个、学那个,不如想办法留住他的想象力。
俞敏洪:摆脱现有教育体系,留住他的想象力、创造力、好奇心,以及热情。
郑渊洁:对。你觉得怎么能最好地留住想象力?
俞敏洪:我觉得留住想象力最好的方式有三点,一是要允许孩子自己动手去创造孩子想做的东西,不要太限制孩子;二是要带孩子到处看看,要鼓励孩子问问题,举个简单的例子,我曾经在飞机上遇到一个妈妈带着一个3、4岁的孩子,他们坐商务舱,很明显是个有钱的家庭,但当孩子问妈妈飞机为什么会起飞的时候,妈妈把他训了一顿,说你问这些愚蠢的问题干什么?飞机起飞就飞了,你为什么老问这种不靠谱的问题?把那个孩子吓得躲在边上再也不敢吭声了。这就属于教育的失败。三是要让孩子阅读有想象力的书,比如你的童话故事书,我觉得你真的是个脑洞开得很大的人,意味着你充满想象力,孩子们要读充满想象力的书才有想象力。
郑渊洁:俞老师太客气了。
俞敏洪:这是真的。我觉得你的书有两个优点,一是想象力非常丰富,二是价值观非常到位,而且这个价值观不是迎合传统的价值观。传统价值观就是孩子要在学校里当好学生,好学生才有好前途。但在你的设定里,皮皮鲁就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但他是一个好的学习者,一个热爱生命的人,一个好奇的探索者,一个热心的、有着道德观的好孩子,这是非传统意义上的好孩子。
最近我刚好在读另一本书,你们的观点刚好吻合,这本书叫《伟大不是计划出来的》,是两个人工智能专家写的一本书。核心观点是什么呢?如果任何一件事或者任何一个人,在确定好目标以后,一心一意朝着那个目标走,不管这个目标是宏大的还是具体的,如果你心无旁骛地每天只想着要往那个目标走,你生命里可能会出现的奇迹,就会被你给屏蔽掉,因为你太过专注于前方,却忽略了两旁。就像你说的上课走神一样,什么是走神?是你脑袋里在想各种不同的东西,以及你看到了对你有吸引力的东西,就把你从原定的目标中暂时拉过来了。这本书中专门举了一些例子,世界上很多发明都是意外产生的结果,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发明者在往另一个目标走,走的时候他并没有心无旁骛,而是会发散下思维,然后发现新东西。比如真空管,最初并不是用来做计算机的,最后人们发现用在计算机上好像是最合适的。
我也是一个发散思维的人,比如这次政策调整以后,常常有人问我,说你怎么没有坚持在教育领域中继续深耕?我说我的大脑往别的方向走了,因为我知道这条路走不通了,这就是发散性思维。所以家长要知道,孩子有时候开小差,甚至成绩不好、走神,但你不要把孩子拎起来骂一顿、打一顿、训一顿,孩子有时候走神,是因为他脑子里想的是一个更丰富、更有意思的事情,你可以鼓励孩子把他想的事情讲出来,而不是骂一顿、训一顿,说你必须做作业,半个小时内做不完,我就打你一顿。
现在的科学一直反复研究,一个人的大脑专注学习、研究的东西只占这个世界的20%,但发散性的东西可能占到了80%。一个人的创造力、想象力也是如此,你专注学习的那些东西,只是为你一生成就所铺垫的小小基础,比如我们确实要认字,确实要有一定的数学能力,这是我们的基础,但在此之上,你能做的很多事情跟你的大脑是否愿意放开,是否充满想象、充满好奇地去探索研究,并且你自己是否愿意在适当的时候改变你的方向有重要关系,现在已经有部分科学研究支持这个结论。你的例子和亚旗的例子典型地符合了这个概念,对于大家来说,一个喜欢写作的人最好认真上学,最后到北大上中文系,但说到底,北大中文系毕业的有几个变成了真正优秀的作家?设想一下,如果你上到了初中、高中,我估计中国应该没有郑渊洁这个童话作家了。
郑渊洁:指不定我会更厉害。
俞敏洪:我不相信会更厉害,人受教育的过程是把一个人从广阔的地方开始慢慢往管道里灌的过程,尽管灌了这个管道以后,可能有一些人会在某个领域中达到顶级境界,不管是科学技术还是文学艺术,但大部分人更多会变成服从别人、服从体系、服从规矩、规规矩矩在系统内把自己的事情做到极致的人,但在系统内把自己做到极致,你也依然在系统之内,没有突破性的发展。
郑渊洁:你跟很多作家都对谈过,有没有作家在现场给你朗诵他的作品?
俞敏洪:没有。
郑渊洁:我给你填补一个空白吧。我先给你讲讲作品的来历, 有一年他跟我说,郑渊洁你老在什么史家小学讲课,你能不能去农村讲一次课?教孩子写作文? 2008年4月,他就把我运作到陕西省佳县木头峪乡羊圈山村去讲课了,当时还是个国家贫困县。我怎么讲作文呢?我就让孩子们出一个题,然后当场在黑板上写出作文来。
俞敏洪:你写?
郑渊洁:我教作文就是这样,现场的孩子一人发一张纸条,然后抽签,最后一个孩子坐在我旁边,我就当着所有孩子的面,花10分钟采访他,然后当场用20分钟即时写一篇《我眼中的xxx》,800字,一直这么教,效果特好。我还会故意写错字,孩子就会指出来,这样孩子会特有成就感,但一般的老师不这么干。我到了羊圈山村小学,当场抽了一个7岁的小姑娘,我就开始跟她聊,准备写“我眼中的xxx”,聊的过程中,她说了一句英语,我很吃惊,我说你会英语?她说啥?我说英语?她说没有。过了一会儿又说了一句,我说什么意思?她说是肚子叫,我说肚子为什么叫?她说饿。我一看表,下午两点,两点怎么会饿呢?刚吃完饭啊。她说我们这穷,一天就两顿饭,早上一顿*,晚上一顿稀的,没有午饭。我当时就觉得,我作为中国的成年人,开着车、住着别墅,但这个国家还有孩子在长身体的时候吃不上三顿饭,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当时我就决定,不写《我眼中的xxx》了,我就要干一件事,要当场写一篇童话给她。
那个佳县穷到什么程度?常年不下雨,只能种一种农作物:枣树。枣不怕旱。然后我就当场以她为原型写了一篇童话:《红枣女孩》,20分钟,800字。
《红枣女孩》
当女孩儿第一次睁开眼睛看世界时,她发现自己的妈妈是一颗枣树。女孩儿看到了自己的姊妹和她一样牵挂在妈妈身上,每位女孩儿都是一朵小小的枣花,在蓝天下用笑容彰显美丽。妈妈对自己的每个孩子都悉心呵护,她不遗余力地从贫瘠的土地汲取营养,再通过自己的躯干将营养传输给每一个女儿,促使她们女大十八变。妈妈有时力不从心,她每天只能给孩子们吃两顿饭。
一天, 女孩儿问妈妈:“世界上的生命都是我这个样子吗?”
妈妈说:“不都是你这个样子。还有很多种,比如有的生命会飞,刚才落在你身边的叫鸟。”
女孩儿:“我为什么不会飞?”
妈妈:“如果所有生命都会飞,世界就乱了。坚守同样光荣。”
女孩儿:“还有别的生命吗?”
妈妈:“有的生命会造汽车。”
女孩儿:“什么是汽车?”
妈妈:“现在从远处开过来那东西就是汽车。”
女孩儿:“能造汽车的生命很了不起吧?”
妈妈:“所有生命都了不起。咱们不会造汽车,但他们不会开花。”
女孩儿:“我想坐汽车。”
妈妈:“那你就要克服很多困难,坚持成长。等你成为果实时,就会坐上汽车周游世界。”
妈妈所说的困难,女孩儿很快就领教了。烈日当头,女孩儿无处藏身,她咬牙坚持,就为了坐汽车的愿望能实现。没有一滴水,没洗过一次澡,女孩儿每天风浴,灵魂一尘不染。
一些姊妹坚持不住,从妈妈身上逃脱,女孩儿目睹她们化为腐朽。
女孩儿在贫困、干旱和酷日下凝聚生命,由青变红,成为一颗魅力四射的红枣女孩儿。
这天,一辆汽车开到枣树下。
妈妈对女孩儿说:“祝贺你,你坐汽车的时候到了。”
女孩儿说:“您怎么知道?”
妈妈说:“因为你红了。”
女孩儿说:“我的红皮肤很好看吧?”
妈妈:“那是血的颜色。”
女孩儿:“血是什么?”
妈妈:“造汽车的生命离不开血。如果没有血,他们就造不出汽车了。”
女孩儿急了:“他们会缺血吗?”
妈妈:“会。”
女孩儿:“那怎么办?”
妈妈:“你可以为他们补血,你是红枣女孩儿,你的颜色就是血的颜色。你愿意吗?”
女孩儿:“我愿意。”
妈妈:“会造汽车的生命中也有女孩儿,她们会失血,她们最需要你的帮助。”
女孩儿:“我要去帮助她们,为她们补血。”
女孩儿坐着汽车离开了贫瘠的土地,用自己的生命去给别的生命补充血液。
俞敏洪:很感人。你写作的时候,是不是每篇文章都有一个内在的故事、价值观,自己还会很动情?
郑渊洁:会把自己写哭,也有写笑的时候,但写哭的时候多一些。当时写完以后,我就发在了博客上,当年就是几十万的阅读量,然后东方卫视就找到我,让我带着这个孩子到东方卫视来,参加一个让中国贫困地区的孩子都吃上三顿饭的募捐节目,叫“加油2008”。我就带着这个小女孩去了上海,参加了这个节目,然后节目一开始,奚美娟就朗诵了这篇《红枣女孩》。你猜最后募集到了多少善款?5个亿。
俞敏洪:这个钱后来用到孩子身上了吗?
郑渊洁:当然,全用到了,很多贫困地区的孩子都用上了,不止是佳县。后来有人说这篇童话含金量最高,一共800字,一个字价值60万,中国青少年基金会还委托演员邓超,给我发了特别贡献奖。
后来也陆陆续续做了一些公益的事,最开始是汶川地震的时候,亚旗地震当天就给我打了电话,他说郑渊洁你要捐钱,我说什么意思?他说汶川地震的时候是上课的时候,有小孩在教室里,被埋进去了,他们买你的书,你现在得捐钱。我之前从来没有捐过钱,我说我这是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他说你要捐。我说那捐多少?他说你搜一搜作家都捐多少,你比他们的总和还要多就行。我说凭什么啊?这个孩子是我培养出来的,但我就不理解。
俞敏洪:他比你思路更加先进、开阔。
郑渊洁:你捐的特别多,你的感受肯定更深。其实我第一想到的是这个钱能不能到孩子手里?因为确确实实是我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我从写作开始,我也找幸福感,但从来没有过,我没有幸福感,但这个钱一捐,幸福感从天而降,我觉得我很牛啊!什么是幸福感?就是不求回报的帮助素不相识的人。
俞敏洪:帮助认识的人也是幸福感,但你帮助那些真正需要的,而且不认识的人,甚至能通过你的帮助,让他们能获得更好的生活、发展,那确实是有幸福感的。
郑渊洁:对。后来玉树又地震了,他又给我打电话,他说所有作家捐款总和是8万,我说那我捐多少?他说你应该是10倍。我说那就凑个整数,100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