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祥
新编扬剧《衣冠风流》自2013年推出以来,广受好评。这部地方戏由青年编剧罗周操刀,“扬剧王子”李政成主演,堪称词与腔的珠联璧合。
《衣冠风流》讲述了东晋名士谢安的故事,是成语故事“东山再起”的衍化。《晋书·谢安传》中对这段历史的描述相当简短:“(谢安)隐居会稽东山,年逾四十复出为桓温司马,累迁中书、司徒等要职,晋室赖以转危为安。”编剧罗周善于讲故事,巧妙地把该剧分成四幕。其中,“焚诏”写简文帝临终下诏禅让皇位,谢安焚毁诏书极力劝阻;“却旨”中太后拟旨让国,谢安设计与郗超赌棋,最终让太后旨意落空;“劝觞”中太后为求安保意图毒*谢安,谢安动情动理扭转事态;“亭会”中桓温陈兵新亭设下鸿门之宴,谢安匹马以赴。四幕情节,可谓起伏跌宕、环环相扣。
整部戏围绕一道旨、一盘棋、一壶酒、一番哭祭展开,刻画了一群丰满的人物形象。例如,简文帝懦弱惊惶、太后六神无主、郗超依附强权、王公骑墙求稳、桓温强权霸凌……而谢安的塑造最为丰满、立体,他在江山危亡的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扛起责任担当,以一人之力抵挡篡位者桓温的千军万马,展现出镇定自若、机智有谋的形象。
不仅如此,罗周还更加擅写性情,强调戏剧要充分发挥好戏曲舞台的抒情性。其代表作如昆剧《春江花月夜》、京剧《将军道》(合作)、越剧《孔雀东南飞》等,都不是局限于讲好故事,而是着重将戏剧中至深的义理进行抒情化的处理。《衣冠风流》也是如此。剧中谢安的处境可谓牵动人心,令观众或为他的身不由己而愤恨,或为他的险遭毒*而揪心,或为他的有勇有谋而赞佩……“亭会”中的“哭衣冠”是展露性情最为成功的一处。谢安从衣领哭到衣襟,到衣衽、衣袖,再到衣带,唤醒了桓温心中的仁义忠孝。这种戏剧化的情节处理,让观众感受到了人性的伟大,与其说是智慧的胜利,不如说是情的胜利。罗周用情感的曲折强化了义理的深重,用君子人格的彰显伸张了传统士大夫内心的道,性情的背后隐含着巨大的思想性。
《衣冠风流》值得关注的还有唱腔设计。传统扬剧最大的艺术特色,是以“曲牌体”呈现音乐架构。由于吸收了扬州清曲和民歌小调的元素,扬剧曲牌行腔优美、典雅清新。罗周结合扬剧唱腔艺术的特点,在唱词上做了许多设计,并大胆地采用了不同于“曲牌体”的“板腔体”,唱词多用齐言,给了表演者极大的发挥空间。谢安的扮演者李政成、桓温的扮演者张卓南和褚太后的扮演者葛瑞莲,都是扬剧名家,在表演中精心打磨腔调,以声腔传递情感。
在剧中最为精妙的“劝觞”一幕中,谢安冒雪赴见太后,太后为保宗室瓦全,却出下策要毒*他。毒酒到嘴边时,太后心有不忍,问道:“门外飞雪,比十年前如何?”这句唱腔虽轻柔而遐远,力度正适,声音穿越凌空舞台,意境指向久远。而谢安一句“未若柳絮因风起”久颤回响,直让人肝肠寸断。太后想到谢氏家族曾经在东山太平的生活时,泪如雨下,调中多含叹息:“尚书何故?东山千般妙处,你何故弃之,何故弃之啊?”连续几番追问铿锵落地,不免让人联想到中国历史上的名臣贤士在家国之间面临的艰难抉择。谢安的回答让人深受感动:“安既与人同乐,便不得不与人同忧。”这样的回答,不仅使太后内心的纠结走向高潮,更使谢安的形象得到完美塑造。那个潇洒怡然,面对世局虽有无奈却又不得与佞臣、弱主、血亲甚至是自我内心进行争斗的谢安,在舞台上被活化了。
“劝觞”一幕达到全剧高潮,太后唱词中的“想先帝临终欲把社稷让,是谁人焚却遗嘱劝君王”“司马氏有意成全桓温望,是谁人激恼枭雄动刀枪”等,将深深责难加于谢安身上。演员葛瑞莲在演唱中既表现了太后激愤的情绪,又顾及谢安老臣的身份,把无可奈何暗衬其间,是反问又是絮叨,对情绪的拿捏极为精准。谢安的回复大义凛然,“想桓公雄兵百万实难挡,为何我偏欲一力挽残阳”“撼天下撼不动我这乌衣巷,为何我自取其祸祸门墙”。但谢安也对太后的行为有所体谅,李政成在唱腔中多有慷慨凛然,却也饱含“为挽苍生”的豁达胸怀。从而,将一个以一人之力,挽危国于难、救民众于战的高大形象树立在观众眼前。“浩浩洪流,穆穆和风,临高远眺,草木葱荣。雨入五湖,云拥三峰,平川漠漠,碧空溶溶。乐乎其里,游乎其中,日夕忘归,思我良朋。”这是结尾处谢安的一段琴歌。李政成以独唱展示了扬剧唱腔的独特之处,行腔声音悠悠远远,余音绕梁,大义直抵人心,让整部戏剧显得大气磅礴。
李白言:“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相对于吴宫花草,衣冠文物才是思想史、文化史更为看重的。历史的烟尘掩盖了无数的英雄往事,幸而在罗周饱含性情的大笔挥就下,在李政成白色衣冠的翩然演绎下,晋代士族的风流得以重现,那个崇尚性情、率直真诚的时代也被人们所认知。高义千秋,大道行远。这一由经典故事改编而成的地方戏剧,蕴含着极大的思想性和艺术性,必将为时间所沉淀。
(作者系苏州大学文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