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求不得——而苦
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第一节写“无所求而有”,第二节写“有所求而无”,作者情感在“求”与“不求”之间徘徊,在“有”与“无”之间摇曳。接下来第三节写“求不得之苦”,作者用“客”之口吻,分两层写,第一层写“强者之求,第二层写”弱者之求”。
强者之求,求一世之雄;弱者之求,求万世之仙。写强者弱者之前,有一个过渡,分三句:情感过渡,动作过渡,语言过渡。“苏子愀然”是情感过度,写作者的情绪变化,先是清风明月,冯虚御风,羽化登仙,快乐之极。笔锋一转,情感一变,由喜而悲,突然变得庄重严肃,“愀然”正是情感变化的写照,也是意脉跌宕、承上启下之笔。动作过渡:“正襟危坐”,整理衣襟,正身端坐,“危坐”不是高坐,是正坐。语言过渡:“何为其然也?”你的情感为何起伏变化,如此之大耶?刚才是欢乐的、轻快的,怎么突然情感发生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痛苦的,低沉的,抑郁的呢?为何“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作者故意发问,苏子借“客人”之口,写强者之求,先写其“文坛之雄”,接下应该写战场之雄,然后写其落败之狼狈,逃窜之慌张。文章顺序当如是展开,构成前后的鲜明对比,但作者苏轼不是这样顺势对比而写,“行云流水,行于当行之处,止于不能不止”,而是先写“文坛之雄”,次写“英雄落败”,再写他“战场之雄”,最后一句仰天长问“今安在哉”。作者运笔摇曳多姿,跌宕起伏,出神入化,错综变化。文脉梳理清楚后,我们再来细细咀嚼文坛之雄、英雄落败、战场之雄。
先看文坛之雄。史记“文坛三曹”,曹操、曹植、曹丕。曹家三父子,称雄诗坛,千古佳话。曹操之诗,少说也有上百首,可引用而证明其文坛诗雄的诗句也有很多,如“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又如“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皆文坛佳句。作者却引用了“月明星稀,乌鹊南飞”之诗,这正是作者高妙之处。“月明”接“七月既望”,“望”是“月”最圆之日,是时间上的“月”;“诵明月之诗”,是诗歌意境上的月;“月出东山之上”是“泛舟游”所见“东山之月”,还有后文“山间之明月”,是作者潇然洒脱,超然物外之心境上的月。“月明星稀”之“月”与全文另四处写“月”浑然一体,构成一幅绝妙的跨越时空以及现实与想象和文人与“明月”的空明澄澈的夜空皓月图,妙如天合。更有趣的是,“月明”本来就“星稀”,此处的“月明”却承接欢乐喜庆的意境,“星稀”则有悲凉凄楚之情。“月明”写喜,“星稀”写悲,“乌鹊南飞”是悲凉之注脚。写到这里,读者诸君可能认为笔者过于穿凿附会。其实不然,作者引用此句诗表达了作者空明澄彻的心灵,正是作者学识汪洋、纵笔恣肆、意境浑然、提笔而来的功夫,不见任何斧凿痕迹。这也正是文豪苏轼的笔力所到而形成,沿波讨源,文心自现。“此非曹孟德之诗乎”,一句反问,正是回应“文坛之雄”的问句。
次写英雄落败。“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堂堂曹孟德,文韬武略,武能定国,文能安邦,文武双全,智勇双备。一代枭雄,却东张西望,首鼠两端,顾盼张皇,狼狈逃窜,其情其景何等难堪!“山川相缪”,山水相连,山重水复,山水纠缠,水绕山转,郁郁苍苍,是曹操沙场败北奔窜之景色,受困于周郎之氛围。其气“郁郁”,其色“苍苍”,与前面明月清风正好相反,构成鲜明对比。
前面写他狼狈逃窜,笔锋一变,急转直下,采用蒙太奇笔法,回头写曹操南征东吴之初的浩大气势,描述“战场之雄”。“方其破荆州”,一个“破”字,“下江陵”,一个“下”字,“顺流而东”一句,写其进军之速,战势之猛。“舳舻千里,旌旗蔽空”写其军威,写其阵势,写其雄浑强大,不可一世。“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写其神定气闲,胜券在握,潇洒自如,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枭雄气概。“固一世之雄”,结语干脆有力,笔势雄浑。尤其是下一句“而今安在哉”,问尽古今多少风流人物,“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古今将相知多少,荒冢一堆草没了”。“而今安在哉”是对历史的归纳,也是对历史的问话。
这一节讲强者之求,求之不得,终归于尘埃。这里须要对其文笔章法作一简单分析,文坛之雄与英雄落败形成了一组对比,英雄落败与战场之雄又形成一组对比,形式为内容服务。两重错综对比,正是表现生命无常、变化无常、追求无常,落脚点却在求之无常而“求不得之苦”。
上一层写曹操“强者之求”,接下来写“弱者之求”。“渔樵江渚”,写“吾与子”生活之卑微;“侣虾友鹿”,写友朋之孤单;“一叶扁舟”,写出行之简陋;“匏樽相属”,写酒具之粗鄙;“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写形体之渺微,“哀吾生之须臾”,写生命之短暂。卑微、孤单、简陋、粗鄙、渺微、短暂;极言其微、其小、其渺、其忽、其弱;但思虑志念却大、却久、却远、却恒。“羡长江之无穷”希望生命无穷,延年益寿;“挟飞仙以遨游”,希望身体自由,灵魂自如;“抱明月而长终”,希望光明永存,灵光永照。
第一层盛言其雄、其伟、其大;覆灭却快、却速、却忽。后一层极言其微、其小、其渺,畅想却久、却远、却恒。雄伟高大,横槊赋诗,盖世之雄,不可久得,其亡也忽。“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盖世之微渺者,微渺而有“挟飞仙以遨游”之想,“抱明月而长终”之念,“雄”而称世不可得,“渺”而欲仙亦不可得,进如曹孟德之不可得,退如“吾与子”亦不可得,进不可得,退不可得,“雄”也不可得,“渺”也不可得。“知不可乎骤得”,故而“托遗响于悲风”,这就是我“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原因。
不论是强者之求,抑或是弱者之求,均有求不得之苦。前一层客人讲“求进”、“求退”,“求雄”、“求仙”皆不可得,求不得而苦。“客”是人世间的代表,表达作者“进而无路”“退而无道”,也是一般世子读书人的声音。“达则兼济天下,退则独善其身”,“用之”则称雄于世,“舍之”则飞仙抱月。苏轼却要跳出儒家 “用行舍藏” 的规范,寻找另外的出路。
第四节:无须求——而乐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前一节写“强者之求”和“弱者之求”,这一节作者跳出人世间的世俗者之求,干脆从哲学的高度谈出一个更高的境界。“求不得”则干脆“不求”,也“无须求”。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水有起伏跌落潮来潮去之变化,月有阴晴圆缺晦明盈昃之交替,“逝者如斯”,水则日夜奔腾不止,月则四季朗照不息。“而未尝往也”,“往”者,终结也,断绝也,停止也,水与月从未因涨落跌宕盈虚变化而终结。从长远看,“卒莫消长也”,最终却什么也没有增加,什么也没有减少。天地万物从“变”与“不变”两个角度观察,“自其变者而观之,天地曾不能以一瞬”,其“盈”如曹操,其“虚”如“吾与子”,盈虚得失,大小多少,雄浑微渺,放在瞬息万变天地宇宙之中,均为“一瞬”。从变化的角度看,进则称雄一世,也是瞬间的荣华,“而今安在哉” !从不变的角度看,“物与我皆无尽也”。庄子说:“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我与天地同体,我与万物为一,何必要求飞仙遨游抱月而终呢?既不艳羡曹孟德一世之雄的威风,也不慕愿“吾与子”“飞仙抱月”之虚妄,“天地之间,物各有主”,顺天而为,乐天安命,亦不强取强为。
“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不与世争长短得失,有无多寡,“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虽不与天下争,却有天下世间凡夫俗子所不能享而我独享的,你看,“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哈哈!“耳得之而为声”,天籁之声,“目遇之而成色”,缤纷之色,清风明月不争而得。你能夺掉我的爵位,你能污秽我的名声,你能劳累我的筋骨,你却不能夺掉我淡泊宁静快乐的心境,你无法夺掉我的清风明月。清风明月,不争而得,不据而有,勿须求而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这便是作者的胸臆,作者的襟怀,跳出虚盈大小多少雄壮微渺得失之争,何等畅快,何等欢饮!这正是无须求之乐。
行文至此,方知作者开篇极力渲染“泛舟游”,“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的原因。作者为什么有“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之雅兴?为什么要极力描绘“月出东山,徘徊斗牛”之曼妙?其实全在烘托明月清风我独有的快意襟怀!
第五节:结语——求欢而尽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籍。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作者开篇极尽描绘赤壁泛舟、“清风徐来”,明月朗照,凌波茫然,冯虚御风,飘飘如仙,一无所求而尽情享受美景的快乐,追求灵魂的放飞,精神的自由。然而,乐极生悲,快乐中难免泛起“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悲凉,难免想到“横槊赋诗”的“一世之雄”与微渺如“吾与子”的无可奈何,有所求而终究“无”,乃至于落入“求不得”之苦。作者最后以昂扬的笔调、超然物外的心境,告诉“客人”,也是用于自勉:“无须求”。“无须求”却尽有“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作者从“无所求”开始,借客人之口,以“求不得”而展开,最后以“无须求”将文章推向高潮。结尾则“喜而笑”“洗盏更酌”放浪形骸,“相与枕藉”一觉天光,“东方之既白”,给读者留下许多遐想而却又戛然而止,留无穷之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