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界变得混乱,地痞流氓借机抢劫,日本人走光后,又把注意力转移到在上海的台湾人头上,父亲被骂是“汉奸”,是“东洋鬼子的走狗”,楼上房间被贴了封条,一家人委屈地挤在客厅里。局势混乱,父亲决定举家迁回台湾,仓皇之下,产业都来不及处置。
台湾光复后,舅舅连震东已先行回台,舅妈带着表弟连战来上海和他们会合,10岁的连战,拿起红萝卜,用毛衣一擦就放进嘴里,在13岁的林文月眼里,他是个“野蛮的小孩” ,那是表姐弟的第一次见面。1946年2月,一家大大小小十几口人登上一条专运火柴的小船,跟满船火柴一起走走停停,前往台湾。谁也不会想到,若干年后,船上的两个孩子,一个成为研究、著作、翻译的集大成者,一个成为为两岸关系“*出一条血路”的国民党主席。
从异乡到故乡,公路上的大王椰取代了北四川路上的法国梧桐,颇有些异域风情。然而,新奇还未过去,困难就来了。学校很远,需要长途步行,“路程远,已令我疲倦厌烦,而陌生的环境,语言的隔阂,更使怕羞的我视上学为畏途”。听不懂老师的国语、同学的台湾话,他们的日语又带着浓浓的台湾腔,也令她似懂非懂。中国字不认识多少,一度骄傲的写作成为难题,第一次考国文,成绩是30分。
从云端跌落凡尘,林文月非常沮丧,请求母亲让她休学,在母亲劝慰下才振作起来,努力学习国文。一年后,参加北二女中新生招考时,因作文写法独特,吸引了监考老师们驻足围观,他们交换意见颔首赞赏。由日文成功跨越到中文,为日后走上翻译之路埋下了伏笔。
中学六年,除了消磨在藏书并不丰富的图书馆,林文月展现出了在绘画素描上的天赋,由父亲送的一本《马蒂斯画集》开始,她迷恋上人物画,常常送电影明星的画像给同学,那时,她以为自己将来会是一个浪迹天涯的女画家。
由于成绩优异,林文月名正言顺一直做班长。高三时,学校为学生集体报名投考“台大”,班长负责收取全班的志愿表格。表格收上来,她恼火了,五十多个同学,除一人报哲学系外,全部填了外文系。“怎么每个人都和我一样,真俗气!”她不要从众,她要改志愿!表格不能涂抹,改动一个字是最方便的,于是,她小心地用刀片刮掉“外”字,填上了“中”字。
中文系榜上有名,她却懊恼不已,因了一念之差,却要与长期以来的志向擦肩而过,这实在让人灰心。她想像中的中文系,是“满屋子霉味的线装书,暮气沉沉的地方”,而读中文系的人,是“只知摇头晃脑吟哦四书五经及古诗文,带点儿寒酸味,而与现实隔离的一群”。反倒是舅舅连震东颇为高兴:“外祖父的文学遗志有此女承继了!”连家两代都是独子,舅舅学经济,而表弟连战则学了政治。
那年,林文月同时以素描最高成绩考取了师大美术系,犹豫中,在师长们建议下,仍旧选择了中文系,“因为没有去念美术,所以保留了很好的想像空间”。
赌气读中文系
1952年,半带赌气地,林文月进入台大中文系,录取的学生仅11人,被戏称为“小国寡民”。心有不甘之余,她仍然徘徊在外文系、美术系、中文系的三岔路口,一年后,萌生了转回外文系的念头,因为,“我不知道中文系念出来会怎么样”。
惴惴不安地,她第一次走进系主任台静农的办公室,嗫嚅着说明原委,请求他同意转系。坐在一张老旧的书桌前,台静农翻出她的成绩单,只简略地说:“你读得很好嘛,不要转系了!”始料未及的情况令林文月一时语塞,只好红着脸退出来。那时,她还没有上过台静农的课,并不知道台静农在大陆时就已是鼎鼎有名的小说家。
系没转成,只好死心塌地学中文,大二时,开始上台静农的《中国文学史》,超越时空的感情和思想让她逐渐喜欢上丰富的古典学术课程。
在老师和学生人数差不多的中文系,师生关系亲密而随便,林文月常常是个不速之客,不打招呼就按响台静农家的门铃,等待胖胖的老师走下高高的台阶来开门。那时,同学间流传:要做台静农的入门弟子,得先学会喝酒抽烟。果然。每次拜访,台静农总会给她倒上一杯威士忌或白兰地,说:“来,你也来喝一点吧。”
中文系像个温暖的大家庭,老师对每一个学生的个性、家庭都了如指掌,在年轻的学生并不真正了解自己时,及时给予适当的指引。大三时,林文月写了一篇农村背景的小说给台静农看,两天后,她满怀希望去听取意见,台静农直截了当告诉她:“内容构想都不错,只是里面的村夫村妇都像受过大学教育的人。”她猛然醒悟,自己生活顺遂,对生活没有深刻的感悟,而这,正是写小说的致命伤。
台静农建议她多写散文,要求她改掉文笔华丽的毛病,往平实的方向努力。知道她有日文功底,又鼓励她从事外国文学翻译,“要珍惜既有的能力,不断上进”。适逢东方出版社计划出版成套的世界名著及名人传记供少年阅读,因部分来源为日本读物,林文月受邀参加翻译,经她译出的,有《圣女贞德》《南丁格尔》等,这些小说都是她少年时读过的,译起来驾轻就熟,“那些经验,实在是我日后译注日本古典文学的重要奠基训练”。
在《诗经》《楚辞》的浸润下,四年本科愉快地读完了,林文月并未想要去做学术,只想着“留校做个助教就挺好”。台静农知道后却急了,他特意请来台大文学院院长沈刚伯,催着林文月去报考研究生班。“很多人已经在准备了,我什么都没做,真的来不及了。”当时的林文月正在恋爱,她不得不对男友下命令:“这两个星期你别来找我,我必须拼命准备考试。”
“我向来无大志,多半是命运决定了我,而且是在我未选择之前,命运就选择了我。”在两位师长“逼迫”下,林文月不负厚望,研究生顺利考取。选择研究题目时,指导教授郑骞看她那天穿的是黑衫,外罩一件织锦缎的褂子,有谢灵运诗的华丽,“你就做谢诗研究吧。”一句戏言,让她成为南北朝诗人谢灵运的异代知己,从此走上研究六朝文学的学术之路,并开始在夏济安主编的《文学杂志》上发表古典文学论文。
研二时,命运再次选择了她。著名的语言学者董同龢开了一门新鲜的课,同学们都很好奇,但风闻董先生以严厉著称,人人裹足不前,台静农眼看那么好的课无人选,便指定林文月去登记。战战兢兢去上课,这才发现,董先生并没有想像的严厉,当年轻气盛的林文月写了一篇读书心得,不客气地批评他让精读的美国汉学家海陶玮的《中国文学》时,他非但不生气,还非常欣赏,并替她投稿到《清华学报》刊出。
多年后,林文月访问哈佛大学时见到已经退休的海陶玮教授,教授淡淡地说:“我读过你批评我的那篇文章,那是我年轻时写的书。”林文月赶忙谦逊地回答:“那时,我也很年轻。”
台大中文系的七年,学识之外,老师们的胸襟和远见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林文月,后来,当被问到“你还懊恼读中文系吗?”她坚定地回答:“绝没有后悔!”
讲台上与厨房里
研究生毕业后,林文月留校任教,那时,男友郭豫伦已升级为丈夫。郭豫伦是林文月大嫂的弟弟,他才华横溢,是台湾“五月画会”的创办人之一。林文月上高中时,他们便相识了,有一年中秋节,她说要跟家人一起过节,送她回家的路上,他幽幽地说:“我都没有家人。”林文月在心里下了决心:“明年中秋节,我要给他一个家。”
岂料这段感情遭到父母的阻挠,后来,还是舅舅见到郭豫伦后,劝林文月的母亲:“阿姊,我看这个年轻人,除了穷一点,也没什么不好,他们既然相爱,你就成全了他们吧。”
“天底下的美人很多,但如林老师一般,无人不以为其美的,恐怕还找不出第二个人来。”作为台大著名的校花,林文月高雅秀丽才情出众,而其用情之专只能令仰慕者们知难而退。她是众多人心中的女神,几十年后,著名学者傅伟勋教授重会林文月时,七十多岁的老人仍然会紧张得双手发抖。
婚后,无拘无束的小家庭成为文艺圈的朋友们乐于造访的地方,“我们的客厅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为大家可以高谈阔论、抬杠子互不相让、争得面红耳赤,却又无碍友谊的场所。”这便是有名的“礼拜五会”,后来,那些参加清谈聚会的朋友大多成为台湾文化界的鼎鼎大名者。
“作为一个女人,料理家人三餐,应是分内之事”,25岁之前,连厨房都未进过的林文月开始学习厨艺,第一次下厨,炉火都未生着,第一次请老师吃饭,鱼皮掉了,排骨太硬,但这并未影响她对烹调的热爱,每做出一道佳肴,赢得家人和友人赞赏,就非常有成就感。好客的她开始在家里经常举办沙龙式的聚会,以好厨艺款待朋友,台静农、林海音、齐邦媛等文人们竞相捧场,她的家宴成为一道人文风景,成就了后来的《饮膳札记》。
是主妇,也是教员。在讲台上,她继承师长们“开放的胸襟、自由的探究”之治学精神,逼迫自己和学生们共同进步。那时,班上有一位学生,是个大她二十岁的退役军人,每次上课,她都很紧张,生怕有什么问题无法应对,只好更多地跑图书馆,花更长时间备课,渐至从容。
除了学识,她也努力教给学生做人之道。比如守时。她从不迟到,从不无故缺席,有一次,台风兼大雨呼啸而至,犹豫间,她想到,“只要有一个学生出席,我就不能迟到。”令她感动的是,当她准时进入教室时,班上的学生来了一大半,而那时,台大校风比较自由,老师几乎不点名,学生们只是笃定,林老师一定会来。
随着儿女出生,生活变得忙碌,主妇与教员常常会起冲突,有时全心全意改卷子,厨房里飘过来的肉味由香到焦,也分辨不出来;有时一边做家务,一边改卷子,也难免会出错。无法分心照顾孩子们时,“台公公台奶奶”的家就成了孩子们最爱去的地方,台静农家的猫就是他们的玩伴。
延续了老师们的传统,林文月也经常请学生们来家里吃饭聊天,教学和育儿打断了她的创作之路,长达十年之久。
硬着头皮译《源氏物语》
1969年春天的一个早晨,林文月接到系主任屈万里的电话,说中文系争取到国科会给予同仁至日本访问研究一年的机会,访问者需具备两个条件:通晓日语,年龄小于四十岁,请她考虑。那年林文月三十六岁,任中文系副教授,正合条件,可是两个孩子一个小学一年级,一个还在幼稚园,怎么走得开?
放下电话,她摇醒还在睡觉的郭豫伦,郭豫伦说:“快去答应,这么好的机会,不去可惜,家里有我。”在先生支持下,林文月只身赴日。走之前,林海音邀请她为自己办的《纯文学》杂志写稿:“写点儿比较轻松有趣的文章嘛,别总是老气横秋的论文!”
没有孩子、家务、教学之累,专业研修之外,林文月遍访京都古刹名寺、书店、料理店,体悟千年古都的文化遗存、风俗人情,她重拾起散文创作,陆续写成游记,一篇篇寄回台湾,发表后深受欢迎,后结集出版为第一部散文集——《京都一年》。那时,能出国的台湾人还很少,她的文章一度成为去日本的出行指南。在台大侧重文化传承、不鼓励创作的风气下,这本书,成为林文月散文创作的不俗起步。
撰写自序时,她说:“庆幸自己选择了京都这个罗曼蒂克的古城,她四季有那样多的风貌,终年有那样丰盛的节目。我不会摄影,只能将眼睛所看见的,心中所感受的,收入笔底。我走出房间去捕捉京都的美好,却发现她像一个风情万种的少妇,接触越多,越体会到她的可爱,使人深深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