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子胥的确没让他的父亲看走眼。他的狠劲,从他违抗楚王使者召令的那一刻就开始展现出来了,他能忍着父兄俱死不去救助,够狠;他用弓箭击退使者,让他们不敢上前围捕,够狠;为了不被人通过悬赏画像认出来,他在全身涂满污物装疯卖傻,够狠;他欲出重兵把守的安徽昭关,一夜熬白了头,够狠;他逃出昭关后,因遭遇疫病倒地数月乞食求生,并坚持活了下来,够狠;他到吴国看出公子光的弑君野心后,退乡耕种六年之久,忍而待发,够狠(也可能是这段隐忍经历才让子胥在后来能看透勾践卧薪尝胆的野心,可是夫差没有这种经历,就是看不透)。
伍子胥自被吴王拜相,“缠绵如毒蛇”连年挥兵袭楚,使楚疲于应战,吴军屡战屡胜,终于攻破楚都,紧追不舍楚昭王,迫使楚王四处逃命,够狠;伍子胥没抓到楚昭王,就掘了已葬十年的楚平王之墓,拖出尸骨鞭尸三百以报父兄之仇,够狠(只是奇怪他为什么不拖出费无极的尸体鞭尸呢?是费无极九年前被灭族后连个坟墓尸体都没留吗);吴王阖闾死后夫差继位,新主旧臣因怨生恨,子胥被赐剑自刭前,叫别人在他死后挖出眼睛挂在城东门上,他要亲眼看着越军从东方进城灭掉吴国,够狠!而夫差呢,也被伍子胥的狠毒激怒,把他的尸体塞进马皮袋,抛到江上。
可以说,伍子胥终其一生,他的狠劲都没稍有减退,能做到这样“刚戾忍訽”一生不改本色的,舍其有谁?只是在他的父兄还在世时,他的狠劲是通过他的父亲之口转述出来的,我们无法具体知道他年轻时的故事。
(二)司马迁特别中意伍子胥的这股狠劲
可以说,《伍子胥列传》通篇之气,写的就是伍子胥的这种狠劲,司马迁最中意的,也是伍子胥的这股狠劲。
伍子胥,生于楚国三代重臣之家,其成长环境和司马迁颇为相近,祖父辈都具有深厚人文修养。司马迁生于世代史家,承袭世职,在开始编写《史记》时,没想到突遭“李陵之祸”,可以说他和伍子胥一样,也是靠着一股狠劲才坚持活了下来,并靠着一股更狠的精神,终于穷尽毕生心力完成《史记》。他的努力之难度,孤身奋笔皓首穷年,一点也不亚于伍子胥。
所以对于伍子胥这个遭遇特别悲壮激烈,悲烈到不断做出叛国、涂污、掘墓、鞭尸、抠眼等异常行为的人,司马迁不仅没有厌弃之感,反而自以为隔着时空的知音,用一句话说,那就是“没有人比他更懂伍子胥”,没有人比司马迁更懂伍子胥为什么那么怨毒、能忍、刚烈、无畏,达到了超出肉身之人的地步,怪不得他死后,吴地之人认为他就是“涛神”“恶神”,每到端午祭拜他;他即使是死了,怨毒也从没在人世消停过,会定期化作滚滚潮汐,扑向吴楚之地。
那伍子胥知道自己的行为狠毒吗?他一直是知道的。他掘墓鞭尸后,他的旧友申包胥斥责子胥“今至于僇死人,此岂其无天道之极乎!”——连死人都残害,你令人发指啊!子胥回答“吾日莫途远,吾故倒行而逆施之”,他的意思是他是一个被逼上绝路的人,或者说是一个已死之人,那他就可以不受世上道德礼法的约束而快意恩仇了。报完楚王之仇,我相信以前的那个伍子胥真的已经死了,此后的那个伍子胥将全心全意属于吴国。
对于伍子胥的“倒行逆施”,司马迁没有紧接置评,但在篇末说“怨毒之于人甚矣哉!……弃小义,雪大耻,名垂于后世”,可见他是私心赞赏这种怨毒的,再加上中间“王者尚不能行之于臣下,况同列乎!”明添之语,这分明是司马迁在讲他自己内心想讲的话——他心里封存的悲愤,正好借伍子胥讲了出来。
由此可以窥知,司马迁的内心,也是饱含着无比怨毒,但是他能找谁去报复去鞭挞呢?他面对现实毫无回击能力,所以只能把他无穷的怨毒和怒火在豆粒油灯下一字一句的刻进他的丹青竹卷,在一个又一个深夜里狂书当哭。
伍子胥是刚烈的,司马迁其实也是刚烈的,在别人都不敢为李陵奏议时,他敢说,只是为了那一点正义,而犯诬上大罪;司马迁的刚烈,在他受了宫刑耻于人世时,仍能隐忍苟活,坚持完成《史记》巨著以遂其志;司马迁的刚烈,在他完成那部巨著之后,悄然而逝,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是怎么死的,没有任何人能听到他死前的那一声叹息。——悲哉!
夫人之刚烈到极处,就是能忍人之所不能忍,能争人之所不能争,虽死而不辱其志,伍子胥是这样,司马迁也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