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剧《马兰花开》中,邓稼先(左)在原子弹研制成功后回家探望生病的父母。新华社记者 张宇 摄
三
看完夫妻树,我们继续沿着这条沟慢慢前行。漫散在戈壁滩里的老榆树,或扎根石缝,缘山而生;或俯身石滩,如老龙卧地;或挺身谷口,壮士当关。虽姿态各异,都在对天发浩歌。面对寂寞在戈壁,它们要说点什么。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无数的科学家、将军、青年知识分子,告别条件优越的大城市,告别国外的优厚待遇,来到这个叫作马兰的戈壁深处,其势很像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国统区的青年奔赴延安。但除了没有战争,大戈壁的生存条件还远不如当年的延安,要饱受寒暑之苦、风沙之苦、干渴之苦,还有三年困难时期带来的饥饿之苦。
但最难熬的还是与家人隔绝的寂寞之苦。原子弹试验严格保密是各国的通例,但是,还没有哪一个国家在核试验起步时像中国这样穷。他们都有优厚的物质条件来为保密工作补偿和润色,来还这一笔人情债。
美国是第一个搞原子弹的国家,可以动用一个空降师到敌国去偷回一个科学家。可以在荒漠上建起一座科学城,有自己独立的户籍、邮政、交通和生活供应系统。科学家不必“上瞒父母,下瞒妻儿”,而是把全家搬来城里“伴研”。
而我们却有多少个家庭十年、几十年地在保密、无告、猜想、恐慌中苦熬、苦等。离家工作的人儿也在两难中纠心。观看当年的纪录片,猎猎漠风中,马兰基地某单位的门柱上大书着这样一副对联:“举杯邀月,恕儿郎无情无义无孝;献身科研,为祖国尽职尽责尽心。”横批:“忠孝难两全。”
忠孝难两全,舍家是为国。戈壁大漠里的秦时明月,见过马革裹尸、勒功楼兰的将军,但没有见过这样不求一名的团体。
那个女所长夫妻算是幸运的一对,他们虽在京城离别时打哑谜,却又在老榆树下鹊桥会,他们的故事已与原子弹试验同垂青史。老榆树下还有为这个故事立的碑。
后来,我翻看相关资料,同屋不知情、同锅不知事、同衾不问业的保密夫妻不知有多少。两弹一星元勋邓稼先,小夫妻俩本在国外过着衣食无忧、两诚无猜、功业圆满的好日子,新中国成立,毅然来归。钱三强找到邓稼先说:“国家要放一个‘大炮仗’你是否愿参加。但这工作要严格保密。”邓一口答应,他只对妻子说了一句:“我可能要出个远门。”妻子也再不多问一句。
可这一出远门就是28年。1964年10月16日原子弹爆炸,他的岳父许德珩(时任全国政协常委)拿着一张《人民日报》号外问严济慈(物理学家):“谁有这么大的本事,能造出原子弹?”严说:“你回家去问问你的女婿吧。”许一脸雾水。
原子弹的关键部件是铀核。为求能精确加工,核基地工厂在全国举行了一场“比武招亲”,上海市年仅20多岁的六级车工原公浦被招上了。他与集万千宠爱在一身的“原子公主”结了亲,却要远离妻子和怀中的婴儿。临出门时他拥抱了一下妻子郭福妹,只轻声说了一句话:“我上班去了,你要把孩子带大。”这话有点秋风易水寒,壮士西去不复还的味道。
当时铀的国际价格是每克4000美元,但就是这么贵也买不到。于是,我们举全国之力,日积月累,终于为原公浦凑够了鸵鸟蛋大小的一块铀原料。这可是全党、全军、全民的心肝宝贝。
原公浦一肩担国家,万里赴戎机。为不负重任,他和团队封闭训练了半年多,体重减了四分之一。最终他只用三刀就切出了合格的铀蛋。胜利那一刻,他一屁股瘫坐在地板上。为此,*特批给基地每人二斤猪肉,原公浦只不过比别人多了10元奖金,还有一个绰号“原三刀”。
中国古典诗词中有不少写闺中少妇思念丈夫戍边的句子。“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这时在上海的妻子郭福妹无论怎样的设想、思念、做梦,也梦不到丈夫在西北干着这样一件天大的事。
生者长缄缄,逝者恒已已。最可爱的是那些基层的战士、职工。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却知道这件事最神圣。战士刘春光牺牲在工地上,司令员抱着他的遗体,含着泪花大声喊道:“导弹,知道吗?小刘,咱们是搞导弹的!”
多少年后,当两弹一星已成为中国人骄傲的里程碑,某基地在梳理这一段奋斗史时,登报寻找本单位的无名英雄,四川的一位老妇人拿着报纸,对着墙上自己老伴的遗照喃喃地说:“老伴啊老伴,你干了这么大一件事,到走也没有跟我说一声呀!”
天将降大器于斯民也,必将凝其志、一其心、守其拙,然后方成正果。春雷一声,原子弹爆炸成功了,中华民族终于有了国之最大、最重之器。
这是建设者在核武器研制基地的建设场景(资料照片)。新华社发
四
现在的马兰基地大不一样了。经多年建设,这里宛然已是一座绿色科学城。城中的树种,仍以榆树为主。只不过因为有水源保证,又经人工的修剪、嫁接,这“榆”家大院人丁兴旺,蔚为壮观。
有任性生长的原生榆,与白杨比肩,同向蓝天;有修剪成圆球形,约一房高的馒头榆;有喷泉一样冲到空中,又缓缓垂下柔枝的龙爪榆。
最奇怪的是主干道边的绿化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也绝对想象不出来的“燕尾榆”。我见过的嫁接榆树,只是在树型、颜色方面有变,而叶片的形状、大小是始终不变的,如近年来城市里出现的金叶榆,灿若黄金,但也还不脱其形。
而现在路边的这种榆,在离地一人多高处植入接穗,其枝便一发不可收地喷向天空,在行人的头上搭起一道绿色天棚。它的叶片异常巨大,我伸手采了一片,比一个男人的手掌还要大,是普通榆叶的七八倍。
叶形也不是一般的鱼尾状,而呈宽阔的纺锤形,快要收尾时又探出两个尖尖的尾巴。可见榆树这种树基因极好,它在苦水里泡大,浓缩了生命,稍微改善条件,便爆发出无穷的活力。
榆树是个大树种,它所在的科、属、种三级都以“榆”命名,它是一个集团军的司令,或者一个舰队的旗舰。榆家军有多少兵种,实在说不清。
我对榆树的印象是它的生命力无处不在,自生自长,从不有求于人。少时在北方的农村里随大人栽树,栽桃、李、枣、杏,栽杨、柳、槐等,但从来没有听说过专门栽榆树的。每年四五月间春风一起,满天都是翩翩起舞的榆钱,那就是它的种子。在河边、路旁、墙根、院角,甚至房顶上的砖缝瓦沟里,一场新雨过后都能长出一窝一窝的榆苗。
榆树(梁衡 摄)
对榆树来说,春天里要做的一件事不是“栽”而是“拔”,你若不随时拔掉它,它的根就会穿透你的房顶,撑裂你的院墙。我看到过从南京明城墙上取下来的一株小榆树,其根伸进墙缝,竟清晰地拓印出当年烧砖工匠的名字。它有穿越时空、探囊取物、铸印历史的本事。
我也亲历过与小榆苗的较量,这可不是一般的拔草、间苗,而像是从混凝土墙里往外抽一根废钢筋。榆苗未曾出土先有“韧”,长到一尺成钢丝,不管你怎么使劲,哪怕捋脱它的绿皮,只剩一根白色的筋条,它还是不肯投降。而这时你的手指反倒被它勒出了血。
世上大概再没有这么顽强的树种了。就因它的韧性,榆条常用来当绳子捆扎柴草;榆皮被孩子们拧成“皮鞭”,甩得震天响;榆皮面则被农家的主妇们调和其他杂粮去下锅;榆木一般会被派去做车轴或者油坊里榨油用的“油梁”,总之是在干最重、最苦的活。如要形容人之老实、坚守,则曰:榆木疙瘩。
遇有荒年,榆树首先挺身而出,舍己活人。当年在马兰基地,部队断炊,许多人缺乏营养得了夜盲症,就是靠吃榆树皮挺过来的。所以马兰人称它为功勋树。
榆树性格坚韧、无私、无求的一面我是早就知道的,这次来到大戈壁,又发现了它沉默、忍耐和坚守的一面。这株夫妻榆在荒凉的戈壁滩上一直坚守着等待什么?它终于等来了一群中华民族的优秀子孙,等来了共和国的天空升起了蘑菇云。
就像原子这个东西,自有宇宙便有它,它一直等待着,终于等来了卢瑟夫、爱因斯坦这些物理学家去发现它,打碎原子壳解放它,释放出了惊人的能量。榆树长在西北,蘑菇云就升起在西北,冥冥中有什么缘分吧。
美哉大榆,天假其威,地予其强;能屈能伸,能收能藏;生性最韧,生命最坚。大哉戈壁,天高地广,亘古茫荒;原子裂变,宇空吸张。春雷一声,国运翻转。
让一株西北的老榆树来为原子弹试验的成功写照,正是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