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张穆 牧牛图册·相忘 纸本设色
23.7×17.7cm
杨铨先生捐赠 广州艺术博物院藏
明代绘画牧牛图的画家,不仅见于张穆。张宏(公元1577—1652年后)也绘有一套《牧牛图册》存世。此图册为十二开本,其中两开为题跋,全录云栖宏禅师写的普明《牧牛图颂》序言以及此画流传过程。其余十开,为未牧至双泯。每一帧图片,配一页题跋,不仅全录普明的诗偈,还有时人唱和。以清代《牧牛图颂》刻本为据,这种唱和诗偈的做法在当时相当流行。张宏活动地点也在刻书业极为发达的江浙一带,估计其画作也深受其时刻本的影响。张宏的题跋也提到,嘱托他绘画此图册的朋友“好道术”。当然,画作并未完全仿照版画。张宏是一位出色的画家,因此他的《牧牛图册》格调清新淡雅,笔墨、构图皆别具个人风格。
不论是张宏的《牧牛图册》,还是现今所见的清代刻本,均有牛渐次变白的细节。宏禅师在其序中明确提道:“始于未牧,终于双泯,品而列之为十。其牛则如次:初黑、继白,以至于无粲如也。”张穆与明末清初岭南禅林关系紧密,其笔下的“牛”缺乏从全黑至全白过渡的交代,显然是有意为之而非一时疏忽。禅宗对佛学的领悟,有渐悟和顿悟两种主张。张穆笔下的“牛”是以顿变暗喻顿悟。不可否认这套《牧牛图册》极有可能是受人所托的应酬之作,但细微处也能反映张穆的心境。
张穆为人倜傥任侠,不好儒术,自小就有为国建功立业的志向。他出生于晚明,其父曾任广宁教谕、博白知县,家境不差。年少时曾在罗浮石洞读书。曾逾岭北游,思立功边塞。后附南明唐王,与张家玉募兵抗清。在南明入粤自起内乱同室操戈时,他满怀失望地辞官回东莞归隐,从此不再复出。几年之内,他的好友张家玉、陈子壮、陈邦彦等先后战死,广州也被清兵攻下。他喜爱画马、画鹰,极可能与其尚武的性格有关。
晚年的张穆,以诗画自娱,好修佛道,与清初岭南著名的海云派僧人群体关系密切。他不仅是道独和尚的俗家弟子,还与道独和尚的法嗣天然和尚以及天然和尚的法嗣“海云十今”今字辈弟子交往密切,多有诗文唱酬往还。顺治十五年(公元1658年)其诗《过澹归和尚柚堂》,有自注云:“余家东湖,去芥庵一水间,或放舟常亲空隐老和尚,晤澹归大师夜话,许余诗出性情,忻然为序。”其时(公元1653—1665年,顺治十年至康熙四年),张穆已归隐东莞,在城东筑东溪草堂而居。草堂与道独(空隐)、今释(澹归)诸和尚所居之篁村芥庵,一水相隔,因此张穆常常泛舟至芥庵,与他们闲谈雅聚。东莞芥庵,是道独和尚一个重要的弘法道场。道独和尚(公元1600—1661年),广东南海人,曹洞宗三十三代传人,先后继住庐山黄岩寺、东莞芥庵、罗浮山华首台、广州海幢寺等法席,卒于东莞芥庵。道独圆寂后,其法嗣天然和尚。为表示对本师住持过寺庙的继承,也曾依次象征性地住持了华首台、芥庵、海幢寺等。
张穆与岭南遗民士、僧群*往密切,甚至皈依佛教,由此可以肯定张穆对“牧牛”在禅宗的意义是相当熟悉的。同时,普明禅师的《牧牛图颂》自明万历至康熙年间,均见翻印,流布甚广,明末清初来自江南地区的士人僧众南来抗清、避祸,令普明一书流入岭南更成为可能。这套《牧牛图册》也并非张穆所绘的唯一与佛教有关的“牧牛图”。澹归和尚的文集也有收录他为张穆一幅《牧牛图》作的题跋。他写道:
廉斋托为此图,盖有取乎“一回入草去,蓦鼻拽将来”之语。铁桥却似抛绳不顾。古德又有颂云:“两角指天,四脚踏地,拽断鼻绳,牧甚屎屁。”识得此颂义,始识得蓦地、拽回之义。
在这段题跋中,澹归和尚特意指出尽管张穆受人所托而画牧牛图,但他的牛并无绳索牵制。澹归解释,如果顾着牵牛以致鼻绳拽断,那就更不能牧牛了,还不如抛绳不顾(不牵制),全凭自身的领悟,无为而有所为。王令约于公元1670—1681年间到广东任官,与晚年的张穆多有交往。他也提道:“曾见《牧牛图》赠阿大士(释今无),烟岚顿随垄亩而生,若鼻孔撩天,牛绳俱失,不复问牧子矣。”由这段文字可知,张穆为其好友今无和尚也画了一幅依然是没有牛绳牵制的牛。张穆画牛的作品存世不多,但《牧牛图册》与澹归和尚、王令记载的牧牛图足以证明,张穆不仅曾数次绘画牧牛图且对“牧牛”在禅宗典籍中的含义相当熟悉。他并未完全按照颂偈的内容作画,显示了他对禅宗“牧牛”有其个人见解。
明 张穆 牧牛图册·独照 纸本设色
23.7×17.7cm
杨铨先生捐赠 广州艺术博物院藏
明 张穆 牧牛图册·独照 纸本设色
23.7×17.7cm
杨铨先生捐赠 广州艺术博物院藏
张穆与清初岭南禅宗关系虽然密切,但并不见得张穆完全笃信佛教的一切。他的性格抱负及性情,使他晚年常抱有英雄暮年、壮志未酬的遗憾,因而留下了“书剑久藏疑有用,须眉频照欲何归”“千古遗弓终抱恨,十年磨剑尚好新”等诗句。与张穆多有诗文唱酬、为画题跋的好朋友澹归和尚,可谓知张穆甚深。康熙五年(公元1666年),澹归和尚为其诗文集《铁桥集》作序曰:
铁桥道人家近罗浮,读丹书于石室,一旦弃去,驰马试剑,纵横少年场中,欲以用兵廓清海内不可得,乃自放逸于诗文。诗文清绝,旁及画家,入神品,人始知有铁桥。铁桥益肮脏不得志,遂皈心华首,深究无生之旨。然酒酣耳热时有精悍之气,如一线电光发于冷云疏雨中。
清初岭南禅宗,不仅有由道独和尚开创的华首系(曹洞宗),还有由道丘和尚开创、以肇庆庆云寺为主要弘法场所的庆云系。陈伯陶、汪宗衍等学者认为,道独讲求世务,通达事理,所以能招罗有识之士,如天然和尚、黎遂球、梁朝钟等相与皈依。虽为方外,但道独及其门人均是忠君爱国之士。张穆皈依其门下,不仅是宗教信仰,还因为他们拥有共同的家国情怀。张穆晚年好道,戴竹皮冠,杵藤杖,广袖宽衣,喜谈修炼之术。而佛教打坐禅修也是修炼术的一种,是以此处的“晚岁好道”或未必仅仅是道家的“道”。他的《牧牛图册》与佛教典籍所描绘的“在似与不似间”,这或许正是他在逃禅出世与壮志未酬之间微妙的矛盾反映,也是他历经坎坷后对佛道思想有深刻个人认知的反映。
张穆的一生命途多舛,恰逢战乱流离,报国立功的抱负未能实现。晚年的避世隐居,诗画自娱,逃禅好道,是英雄暮年的无奈之举。然而“遭逢虽不偶,声名终不朽”。他是明末清初广东的绘画大家,其笔力沉稳,其线条遒劲,笔下的马、鹰、牛等均栩栩如生,同侪难望其项背。明代中后期蓬勃发达的印刷业,令普明禅师的《牧牛图颂》流布甚广,遍及岭南,成为画作的题材之一。这册《牧牛图册》,是张穆与清初岭南禅宗有所交集的一个例证,或许还是他晚年从佛教中寻求解脱,略有小成而终究未能“顿悟”的例证。毕竟张穆笔下的牛、牧童,有着岭南水乡的生活气息,境界尚在尘世。(作者供职于广州艺术博物院)
来源:《美术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