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东巡雕塑:秦皇左边为丞相李斯,右边为徐福
这便是为后世文人口诛笔伐的“焚书令”。李斯虽师出儒家巨擘荀子,却与他的同门师弟韩非一样,是不折不扣的法家信徒。
早在九年前,六国甫灭,天下初并,当时的丞相王绾等人皆倡议分封,惟独身为廷尉的李斯力主推行郡县,并向始皇直陈,分封乃是引发诸侯混战的祸乱之源。始皇深以为然,遂采纳其言,分天下为三十六郡。
如今淳于越旧话重提,是可忍孰不可忍。李斯驳斥淳于越是腐儒愚见,泥古不化今,可谓一针见血,但为禁私议而焚《诗》《书》,就实属矫枉过正而大错特错了。
对于李斯的这番上书,始皇的批复只有简简单单一个字:“可。”只此一字,便判定了天下群书的命运,《尚书》首当其冲,自难幸免。只此一字,烈火焚烧,燃遍全国,乾坤动容,风云变色,千载斯文,付之一炬。
秦火焚书(雕塑)
四
面对此情此景,淳于越痛断肝肠。他已被革职还乡,再也无力谏阻,但他又怎忍心视而不见,袖手旁观?况且太子扶苏也绝不能因他而受牵连。
离京途中,淳于越泣血上表,终于触怒始皇,为自己招来*身之祸。刑场上,李斯与淳于越相见无言。昔日同僚故旧,也曾论道谈学,或许还曾共缅过那久已逝去的稷下之风,此时却一个是监刑官,一个是临刑犯,情何以堪?
淳于越坦然赴死,誓与《诗》《书》玉石俱焚,追随他心中的周礼而去,只留给李斯无尽的怅惘和遗憾。
李斯不解淳于越为何这般固执,但他明白,每一次变革,都必将付出流血的代价。他的前辈商鞅如此,他自己也一样。
可是“焚书令”实在太过决绝,不啻于将自己的记忆亲手抹灭。李斯前半生辅佐始皇创立帝业,建功无数,孰料后半生一错于焚书坑儒,二错于废嫡立庶,最终敌不过赵高这个小人拨弄,落得具五刑而腰斩。司马迁在《史记》中不无惋惜地叹道:“不然,斯之功且与周、召列矣!”
焚书坑儒(油画,张红年 绘)
焚书是李斯一生的阴影。坑*儒生或许只是君命难违,矫诏废立或许也只是情势所逼,唯有焚书是他深思熟虑后的决断,理智得近乎冷酷,因而也尤其令人不可原谅。
这阴影淹没了他生前的辉煌,也淹没了他死后的凄凉。每当学馆教授“五经”,经师们总会为《尚书》的真伪辩诘不休,而辩诘的无果又总会归罪到他的头上。李斯若地下有灵,只怕也想不到,当初一纸“焚书令”竟会如影随形,纠缠他永生永世。
五
世事无常,幸与不幸往往只在刹那的抉择。
“焚书令”一下,博士诸生人人自危。伏生没有像淳于越那般强行谏阻,而是冒死携《尚书》出逃,暗藏于旧宅壁中,而后流亡他乡。
江山易主,秦亡汉兴,当伏生终于得以回归故乡,已是二十余年之后。
汉惠帝四年(公元前191年),下诏解除“挟书律”。伏生欣喜若狂,掘壁寻书,可惜已折损大半,只存二十九篇。伏生珍而重之地捧起剩余的残编断简,禁不住潸然泪下。
自此伏生便守着这仅存的二十九篇《尚书》,教授于齐鲁之间,冀望薪火相传,文脉再续。
转眼又是二十余年之后,吕氏倾颓,文帝在位。一个风尘仆仆的青年,不远千里从长安来到伏生的门前。他自称姓晁名错,忝任太常掌故,钦奉圣命前来拜师求学。伏生惊讶异常,他想不到当今朝廷竟会关注起他这个残年老朽来。
此时的伏生已年逾九旬,行动不便,据说全靠其女羲娥转述,才能将二十九篇《尚书》一一口授给晁错。晁错悉数录出后,学成返京,文帝嘉勉有加,列《尚书》于学官。由于这二十九篇《尚书》是以当时通行的隶书写就,故又称为《今文尚书》。
《伏生授经图》(明 杜堇)
《今文尚书》终西汉一代,久盛不衰,支分而脉广。至宣帝时,立于博士者,已有欧阳氏(和伯)、大夏侯(夏侯胜)、小夏侯(夏侯建)三家,均出自伏生门下。
似乎天意不绝《尚书》,伏生于汉文帝后元三年(公元前161年)始卒,年近百岁,时人以为圣。他临终之时,得见《尚书》后继有望,想必也可以无憾了。
六
秦火之难,伏生并非唯一凿壁藏书的人,孔子的九世孙孔鲋也做了同样的事情。此时还有另一部《尚书》正静候在黑暗里,默默等待命运的转机。不曾想这个转机居然来自一个纨绔子弟的荒唐念头。
汉初,高祖刘邦为保江山永固,一面铲除异姓诸侯,一面分封同姓诸侯。至景帝刘启即位,诸侯割据之势已成。景帝前元三年(公元前154年),任用晁错削藩,七国叛乱一触即发。前述李斯所言,可谓不谬矣!
为换取叛军退兵,景帝无奈只能牺牲晁错,将其腰斩于东市,竟步李斯之后尘。
晁错之死并没有换得叛军的撤离,但却坚定了景帝镇压的决心。是年三月,叛乱平息,七王皆死。景帝将他的儿子刘馀从淮南迁到曲阜,封为鲁王,谥曰恭,史称鲁恭王。
鲁恭王刘馀是个典型的纨绔子弟,为人口吃,不善文辞,一好蓄狗养马,二好修宫造苑。他初到曲阜便萌生了一个荒唐念头,竟起意拆除孔子故宅,以扩建自己的宫苑。
岂料刚拆至一堵墙壁,忽闻壁中传来钟磬琴瑟之声,有五音六律之美。他心下大异,命人轻轻将壁砖揭开,只见里面堆满竹帛简牍,取出一看,尽是蝌蚪篆文,显系先秦旧物。他肃然起敬,不敢再拆,率众退出孔宅,将所获藏书悉数交还给孔子后裔孔安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