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头不高,现在想来,应该只有一米六出点头。解放前出生的人,生活艰辛,营养不良,个子都不怎么高。
高老头那时候已经很老了,不过仔细一想,他那时候应该只有六十多,因为他死的时候我依稀记得有人说他是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他去世的时候应该是两千年,九十年代初,他只有六十多,但那时候的人,六十多已经很显老了。
高老头在河边小路上开了一间小卖部,极小的门脸儿,卖一些针头线脑,小孩子文具,饼干副食之类的东西。
高老头总是笑眯眯的站在柜台后面,手笼在袖子里,与过路的人们打着招呼。每次我抱着书包,眼巴巴的望着墙上花花绿绿一版一版的贴纸,他总是故意用手把贴纸翻起来展示给我看,“喏,变形金刚,葫芦娃,还有小虎队,二队的秧子是你们班上滴吧,他刚刚买了一版变形金刚。好看着咧。”
我没钱,只能眼巴巴的瞅着。这时候他就笑起来,“没钱是吧,没事,你选,选一张,拿回去玩,待会你爸爸下班的时候我找他要钱。”
“不不不。”我连忙跑了,花两毛钱买一张贴画没事儿,但赊账,对于小小的我来说,那是调皮捣蛋的学生才*事情。对于诱惑我让我赊账的高老头,我自然没什么好感。
而且我知道,二队的秧子压根没买贴纸,我一点也不信,这种法子他用了无数次了,什么秧子也买了点心粑粑,秧子也买了泡泡糖,秧子也买了文具盒……一次两次我还信,但每次去学校跟秧子对账,秧子都说没有,而且秧子说,高老头这老东西最爱骗人,我才不信!
后来我也琢磨过,为啥高老头也不变个花样忽悠我,甚至不换个人,可能只是因为秧子是他邻居家小孩,口边的话儿,他也懒得为了骗我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多编一些胡话,甚至懒得换一个人换一种话术来说。
我夹着书包,小跑一阵,追上我们小队的六哥和乌子。六哥和乌子是调皮鬼,这时候正循着河边往家走,河里刚刚过去了一群鸭子,两人慢慢寻摸,看看浅水处有没有鸭蛋什么的。
“高老头刚刚要我赊账。”我说。
“老东西就是贪财。”六哥撇撇嘴,“乌子,我们今天难道又捡不到蛋。”
“水太浑了,看不到。”乌子拿着一根枯树枝虚空劈砍着,“你赊账呗,我已经欠了他三块多了。”
“三块多。”我咋舌,对于我这种偶尔才能有两三毛零花钱的人来说,三块多简直是个天文数字了。
“这有什么的。”六哥讥笑道,“我去年最多欠了四块五。”
“最后怎么还的。”我好奇的问。
“忘记了。”六哥没理我,盯着河里的水草。
“你晓得不,王军哥赊了十几块。”乌子忽然插话,他是王军哥的忠诚小跟班,军哥的事情他最清楚。
“那怎么还?”我跟六哥都震惊了。
“他说他准备赖账。你晓得不,他明年就读初中了,以后再也不从这条路上走了,高老头去哪里找他。”乌子佩服的说道。
“啧啧啧,胆大包天!”六哥竖起大拇指,佩服不已。
我倒没觉得有多佩服,只是觉得高老头好可怜,十几块啊!高老头就这样白白的损失了。
那天有没有找到鸭蛋我也忘记了,只是记得我觉得高老头好可怜。
高老头继续站在他的柜台后面,他那些花花绿绿的贴纸我从来没买过,倒不是一直没钱,而是他卖的比别人贵,两毛钱的一版贴纸,他卖三毛,骗谁呢!
我只在他那里买点心粑粑,点心粑粑是一种大块的饼干,圆圆的有巴掌大小,一叠二十个用塑料纸裹着。味道嘛,我想想怎么用大家都是吃过的东西来形容,口感跟雪饼很像,脆脆的没有雪饼那样甜,哦对了,就是不甜的雪饼,虽然沾了星星点灯的一些白糖,但没什么甜味的雪饼,就是那个味道了。
也挺奇怪的,这种东西应该是工厂生产的,但在别处从来没见过,只有我们县里才有。
点心粑粑酥酥脆脆的味道还可以,最关键是它一毛钱一个,小孩子的零花钱都是一毛两毛的,买一个刚刚好。
“罐头吃不吃哦,菠萝的,橘子的。”某一次我买了个点心粑粑,高老头这样问我。
“呃,我怎么买得起罐头。”我无语极了。一个罐头一块多,怎么可能买的起。
“你先拿一个嘛!待会你爸爸下班我跟他要钱。”高老头笑眯眯的说。
“不要不要不要。”我连忙跑了,高老头真的是想钱想疯了,我开始讨厌高老头了。
于是小朋友聊天说起贪财的高老头,我总是会说这件事情,小朋友就会惊呼,“高老头真的是想钱想疯了,小孩子怎么买得起罐头啊!”
“他就是想骗你买罐头,一瓶罐头他赚大几毛咧。”
“我怀疑他的罐头都过期了。”有小朋友这样说。
过期了吗?虽然我讨厌高老头,但还是经常去那里买点心粑粑,每次我都看一眼那些罐头,确实不好卖呐!柜台上只有六七瓶罐头,每次看到都是那六七瓶,从来没动过。
高老头活该,谁让你这么贪财的,卖不掉吧。每次看到那几瓶罐头都有些幸灾乐祸。
我读初中的时候,有一次去村里打游戏机,发现高老头的小卖部关门了。
问秧子,“高老头怎么不搞小卖部了。”
“哪个晓得他为啥不搞了,他现在在卖煤。”秧子说。
本来只是随口问一句,回家路上却正好遇到了,高老头赶着牛,拉着一车煤,穿一件黑乎乎的粗布短褂,笑眯眯的喊着,“谁要煤噢,谁要煤哦。”
高老头真的不高,一米六多一点,而且很瘦,我看他抱着一箱煤,颤巍巍的想帮人送进去,别人连忙拦住,“您放地上,放地上,我换一件衣服,自己搬。”
高老头咧嘴笑着,这时候的高老头,牙都掉光了,瘪着嘴,乐呵呵的说,“劳烦您呐,我这一大把年纪了,得亏您们照顾才能混口饭吃。”
“没得事没得事,”买煤的大叔拿着几张钞票递给高老头,“您一大把年纪,就莫要搞事啦,还要赚钱干什么,有点吃的穿的就行了。”
“哎,不搞事怎么可以滴哦。坐吃山空咧,没得点进账,只花不挣到时候爬不动了怎么办。”
“那您就搞啦。”买煤大叔笑呵呵抱着煤走了。我看高老头瘪着嘴,还想说什么,但没有人听了,只能作罢。
“起!”高老头扬起鞭子,软趴趴的抽了一下,赶着牛走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高老头,95年,五年后他去了,这五年我从来没见过他,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某一天我忽然想写一些我记忆中的人,准备一个一个的写,写他们在我记忆中的样子。
我觉得这应该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情,认识的那许多人,虽然都是普普通通的人,但一定是很有意思的事情,最起码对于我来说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然后今天有空就先写着玩一下,我想,开始从谁写起呢?不知道为什么,高老头从我记忆里蹦了出来,好吧,从您开始吧!
高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