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有话好好说》剧照。
“我有自知之明,很知道自己的东西是什么,当你的内心很卑微,你的作品就会很脆弱。”那时,顾桃模糊地感觉到,他想表达,但想不清表达什么。
2003年,跨年的倒计时如期而至。周围人似乎仍然感染着新世纪开始的冲劲,但顾桃却觉得,“新旧世纪交与不交的,跟自己都没多大关系”。
那年春节,无所适从的他回了趟内蒙古老家。大年初一,电视里放着重播了不知道第几遍的春节晚会,顾桃的父亲又翻出了年轻时的日记。父亲顾德清年轻时是鄂伦春自治旗文化馆的馆员。自上世纪80年代起,顾桃印象中,父亲一“失踪”就是好几个月,回来时带着待冲洗的照片,记录着他和猎民同吃同住的生活碎片。顾桃小时候经常被抓来洗照片、抄东西,抄了好几大本,却从来没细看过内容。黑白世界里的驯鹿、森林,猎枪与蒙古包里的嗬气……既陌生又有些熟悉。
顾桃问父亲,“这些人现在在干什么?我替你去看看他们吧”。
顾桃的父亲顾德清。
父亲劝他,“这个事情已经做完了,你不要去了”,可还是转头写下了五个人名的字条。“他还是念着他们”。200多公里外的敖乡,当年的五个名字多数都留在了当年。辗转中,顾桃被领进了当年父亲跟拍的那户人家的儿子家中,盘腿坐在炕上,不一会屋子里陆续有鄂温克族人进来,听说“顾德清的儿子又来了”。不远处的客厅里,两只退役的猎犬正在发情,另一边却是敖乡村民念叨着来年的搬迁。顾桃第一次觉得,相机的标准镜头拍不下这幅画面,“要是有个动的就好了”。
“我待在那儿,不是为了等待什么”
尽管那时,顾桃已经有了这个想法,但是后两年也没动。回了北京,又回到那种熟悉的生活节奏里,为下个月的房租烦恼,每天朋友来,应酬放空,那天晚上的那股劲儿,隐约好像又有点泄了。
“不仅是身体上的准备,更多是心理上,你会开始犹豫。我也不是什么天赋很高的人,一做什么事儿就能成”,顾桃承认,那段时间他确实有些瞻前顾后。
2004年夏天,有天晚上,外面天儿热得厉害,顾桃打开电视换台,换到一条新闻,满屏的红条幅,记者字正腔圆地朗诵“鄂温克人乔迁新居,欢天喜地搬进新居所”。又换了几个台,那几年正是生态移民,新闻里清一色都在说这个事情。
顾桃想起来年前那天晚上的场景,在屏幕前愣了好一会儿,“这世界简直太魔幻了”。前不久电话里,维佳还说他们下山后没多久,又把驯鹿拉回了山上,鹿到了山下适应不了,连水都不喝,死了很多。那几天,顾桃才真的有点儿在北京待不住了。
纪录片《犴达罕》剧照。
可是,用什么拍?顾桃曾试图和电视台合作,那会有个栏目叫《美术星空》,之前学画画的几个朋友就在电视台做这个节目。顾桃厚着脸皮张嘴,能不能借一台机器。他们问,你要拍啥。顾桃说,想去敖鲁古雅拍一个部落。他们又问,大概要借多久。顾桃说,想先拍十年。
“他们当时都蒙了,以为我在开玩笑,反应了一会说,那不可能”,顾桃摸着桌上还剩半杯水的杯沿,“他们还帮我分析,老顾,你可别拍纪录片了,那东西,你不如拍电影”。后来,还是从前女友的哥哥手中退役的一台“掌中宝”,解了燃眉之急。
那年冬天一过,正式开始拍摄。拍摄之初,顾桃花了大部分时间,让自己先“去存在”。鄂温克人不养闲人,人在森林中,首先得是一个劳动力。之前不会做饭的顾桃,开始做饭了,他甚至还做了个“冰箱”。夏天,大兴安岭森林中温度很高,猎民打下的榛鸡,剩的菜当天不吃完很容易坏。他在山上发现一个四五十厘米的不锈钢桶,在地里挖了一个地洞,深度刚好放得下这个桶,猎民们把菜和肉放在里面,能多存几天,觉得“挺有意思”。
玛丽亚·索老人在打列巴。(拍摄:顾桃)
真正促使顾桃拿起相机的,是情绪。镜头中,醉酒的柳霞曾一把将三角凳抡在弟弟维佳脸上,维佳呆愣在原地,没有任何反击,满脸是血地低着头:“鄂温克族人尊重女性。”沉默的玛丽亚·索会在听闻顾桃的父亲去世时,默默搓干净手上的面粉,钻进帐篷里塞给顾桃一副手套,“这是给你父亲留着的”。
八年间,顾桃更像是一个“生活者”。“我待在那里,不是说在等待着发生什么,而是觉得,我好像与他们在同样一种命运里”。
“我没导过,也没让人演过,为什么喊我导演”
《敖鲁古雅·敖鲁古雅》粗剪是在2006年。顾桃把片子寄给了他的老师伊德尔,后来伊德尔把片子又拿给做当代艺术的栗宪庭。栗宪庭跟顾桃说:“你这片子属于独立电影,可以在宋庄影展上放一下。”
顾桃内心疑惑,“啥叫独立电影?一个人拍的就是独立的吗?两个人拍的该叫啥?”但又强装镇定,应和了两句。说到这里,顾桃突然笑了笑,他问我,时下的年轻人是不是都很爱用“独立”这个词,一说就是“独立摄影师”“独立导演”,甚至还有“独立作家”“独立诗人”,在当时,没人觉得这是件足以拿出来说的事。
当时的独立电影还被戏称为“地下电影”。不少创作者尽管还保持着与公立机构,如电视台和制片厂的既有联系,但也逐渐开始拍摄更加原子化的内容,关心个体的存在与人与人之间的连接方式。同时,群体内部的差异性也越发显著。
顾桃记得,那会儿一桌人攒个局,饭桌上围一圈,十个人里大概率有八个都来自不同省份和行业,更谈不上科班出身。后来被喊作“私影像鼻祖”的胡新宇,曾经在大学里教意大利歌剧;扎根铜川,用业余时间拍出《瓦斯》《同学》等作品的导演林鑫,曾经是朝九晚五的银行柜员。当然,关心北方边地民族、萨满信仰的顾桃,也曾为了谋生搞过服装摄影。这些听上去都和“纪录片”没什么关系。你永远猜不到,推门进来的下一个人会道出一段怎样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