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的雷蒙德·布里格斯。(图源:维基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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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里的童年,但家庭港湾总在
1934年,雷蒙德·布里格斯出生于英格兰萨里郡(现属于伦敦)温布尔顿公园的一个普通工人家庭。他的父母一生都住在同一栋房子中,布里格斯也以图像化的形式记载并纪念其童年的家。在近年的访谈和回忆书写中,他直言不讳自己对于亲情,尤其是对父母的迷恋。“(我的传家宝之一)是我父母一直用的切面包刀和面包板。我的整个童年都在用它们。”
这个时年80有余的老人,在回忆里像一个不曾长大的孩子。他以自己父母的一生为故事,于1998年出版《伦敦一家人》(Ethel & Ernest)漫画小说。该故事随后以手绘动画电影的形式被搬上大银幕,使得很多英国读者看到自己家庭的、或同时代长辈们的经历,产生强烈共鸣。
手绘动画电影《伦敦一家人》(2016)画面。
对世界各地的绘本读者来说,则可在其早年创作中也觅得他童年的家的各个角落,例如圣诞老爸洗漱、剃须的地方就是在他童年的卫生间里。圣诞老人做事的水槽边,是童年记忆里他父亲做家务的场景。男孩和雪人起飞的场景,取自每日必经的充满回忆的前院和他父亲常带他玩耍的后院。
“对我影响最深的房子,是我童年在伦敦的家。那个在温布尔顿公园附近的家,是典型的1910年代的英国排屋。一排相同或镜像的房屋沿街而起,共享侧墙,内部机构几乎完全一致。狭长的走道依次连接一楼的客厅、餐厅、厨房、和用于洗衣等家务的杂物间。二楼有三个卧室和一个浴室。我的卧室在后侧,可以俯瞰花园。通常和我们一样的工人阶级家庭,都住在这样格局简单、设计有些粗糙的房子里。我们家的厨房窗户正对隔壁家的,有时家里的钟坏了,只要直接看看邻居怀特家的钟,就能知道时间。”
父亲埃塞尔和他的送奶车。画面来自纪录片《雷蒙德·布里格斯》。
雷蒙德·布里格斯的父亲是送奶工,终年无休地工作。母亲在婚前是女佣,婚后操持家里内外,一生都围绕着儿子和丈夫。母亲生下他时已39岁,因高龄妊娠而异常辛苦。考虑到身体条件和医生建议,父母放弃了再生一个的想法。小雷蒙德成为这个家里的唯一,被一双疼爱他的父母全心全意地照料着。
他的出生给这个小家庭所带来的喜悦,和这一家虽不富足但还算自得其乐的生活,很快就被二战战火即将席卷伦敦的恐惧所笼罩。伦敦街巷人心惶惶,防空警报愈发频繁,广播里传来累计数百万儿童被撤退到乡村的消息。能干乐观的父亲利用闲暇时间搜集建筑材料,在后院搭建起简易的防空洞。生性相对优柔的母亲整日忧心忡忡。夫妻俩终决定将五岁的小雷蒙德送上火车,让其投奔住在多塞特郡乡村的亲戚,躲避炮火纷飞。童年的第一次远行,即是乱世里充满未知的独行。
小雷蒙德给父母寄来人生的第一封信,画着悉心照料他的贝蒂阿姨、富勒阿姨和一头奶牛。稚嫩但工整的笔迹,简述着乡下生活应有的无忧无虑。“我睡在露营床上。每天早上喝的牛奶不是牛奶瓶里倒出来的,而是现挤出来的。” 母亲心疼儿子不能睡在有床垫的床上,而身为送奶工的父亲显然对现挤的牛奶更感兴趣。
小雷蒙德记得与父母重逢时,他正在马车拉着的高高的干草垛上雀跃;他也记得再见炮火洗礼后的伦敦,那个城市遍地疮痍、百废待兴的模样。和其他伦敦人一样,他记得那个时代里普通百姓生活里的很多片刻。因战火临时失业的父亲,被征召去泰晤士码头清理尸骨遗骸,连续十四个小时的工作后,疲惫不堪,倒在母亲怀里失声痛哭。走出大轰炸的伦敦,终于迎来又一个张灯结彩的圣诞节。富勒阿姨给的梨树种子,被小雷蒙德满怀期待地种下。恢复往日生机的温布尔顿公园,各家搬出桌椅沿街摆开,欢庆战争的胜利和久别的重逢。欢声笑语里总有人承受丧子之痛,黯然神伤、无语凝噎。——这些,都刻在小雷蒙德的童年记忆中。
他们和同时代或相似阶层的父母们一样,期待儿子借由接受教育,实现他们不曾实现的阶级跃层。当小雷蒙德成为邻里街坊唯一一个考入以教学质量好而著称的文法学校的孩子时,他们坚信他已“半只脚进了中产阶级的圈子”,开始憧憬儿子的未来职业。从幼年到少年,小雷蒙德虽偶尔调皮,但懂事乖巧不曾让父母失望。渐渐成长为青年的布里格斯,更为坚定地想要接近自己的梦想,成为一名卡通画家。1949年,15岁的布里格斯决定离开文法学校,去温布尔顿美术学校(Wimbledon School of Art)就读。这一决定出乎父母意料,尤其让他的母亲非常焦虑,儿子是否就此断送了自己成为办公室职员的中产之路?
手绘动画电影《伦敦一家人》(2016)画面。
1952年,布里格斯申请就读中央艺术设计学院(现隶属于伦敦中央圣马丁学院),学习了为期一年的排版设计、文字设计课程。1953年毕业后,他应征入伍。在埃及、德国和卡特里克(Catterick)之间,他选择了唯一一个不用出国的选项——位于英格兰北约克郡的乡村驻地。
自小被父母呵护备至的他,似乎一生都没有爱上远行,“我不太喜欢旅行,北约克郡对我来说已经足够远了,已经够‘国外’的了。”和同时代(后来成名)的一些插画家一样,他在服兵役的两年里负责部队内的舆论宣传,把课堂所学的绘画技能运用于目的性较强的传播沟通工作,是一件看似相关、但颇为勉强的事情。当他的一幅宣传油画受邀参加青年艺术家联展时,他错觉,“我大概可以成为一个著名油画家。”他因此开始在伦敦大学学院斯莱德美术学院(Slade School of Fine Art)的课程。
两年后的1957年,他“一无所获地离开”。当时业界主流对绘画和艺术的共识是,“能使用黏性油彩创作的人是真正艺术家”。以油画为代表的美术意味着经典与高雅,商业美术被视为相对的低俗与廉价;而插画创作,相较广告等其他具有市场导向性的商业美术形式,是最被轻视的一种。[在此值得一提的是,近年的一期国际儿童读物联盟美国分论坛(USBBY),曾以“插画与艺术”为题进行探讨。莉丝白·茨威格(Lisbeth Zwerger)、法兰斯瓦·普拉斯(François Place)、罗杰·米罗(Roger Mello)等多名包括国际安徒生插画奖得主和提名者分享自己在求学和职业中遭遇过的冷漠,他们为“插画”正名的艰辛经历,有着惊人的相似。]
布里格斯仍记得16岁初入校时,醉心于文艺复兴艺术的校长听说他梦想成为卡通画家,气急败坏地质问他:“小子,你来学美术只是想做这个?”他并不排斥被文艺复兴艺术所包围——米开朗基罗、皮耶罗·德拉·弗朗切斯卡,或是其他画家们——给予他日后的创作不少灵感与养分。但多年的美术学习,让他深感自己对油画技法和媒介质感缺乏天赋,很难在艺术美术领域有所成就,他仍期待以插画创作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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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具象化,回忆图像化,思辨绘本化
布里格斯前往牛津大学出版社应聘,编辑梅波尔·乔治(Mabel George)问他:“要不要来给童话故事画插画,比如画仙女、巨人、会讲话的动物……?”多年后他回忆,“我觉得这是个挺有趣的建议。我试了下,才发现为幻想故事配图创作,很有意思。” 1958年,他的第一份工作是为鲁斯·曼宁桑德斯(Ruth Manning-Sanders)的《彼得和皮斯基:康沃尔民间故事和童话集》创作插图。他看到自己具备将想象具象化和将回忆图像化的能力,他的少年梦想不再遥不可及。
1961年,布里格斯开始在布莱顿艺术学院(Brighton School of Art)兼职授课。仍然忧心儿子靠绘画工作难以为继的父母,略欣慰他成为了“教师”,日薪甚至已和其父亲退休时的周薪相当。绘制插画、创作绘本和兼职授课等多份工作的收入,虽不富足,已足够温饱,使其可以肩负家庭责任。
1963年,他与在美术学院就读时认识的女友简恩·克拉克(Jean Clark)成婚。因简恩患有精神分裂症,夫妻俩决定丁克一生,母亲对这个婚姻颇有微词但无力阻拦。布里格斯夫妇搬入位于西萨塞克斯的一处村舍,这栋在母亲第一印象中“破烂不堪”的窝棚,其后数年里,被布里格斯改造成了两层楼的乡村小屋。他非常喜欢家里的花园。最喜爱的房间是朝北的工作室,可以望向绵延的南部丘陵(South Downs),晴朗天气里甚至能眺望26英里之外茂密的萨克斯郡林地(Sussex Weald)向阿什当森林(Ashdown Forest)绵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