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左至右:《男人》(The Man, 1982)、《蹩脚的外国将军和老铁娘子》(The Tin-Pot Foreign General and the Old Iron Woman, 1984)、《倒霉的瓦利》(Unlucky Wally)、《大熊》(The Bear, 1994)。
相较失去,更可惜的是对所失去的不回味和不记录。布里格斯一如既往,在他的画作里传递这个信念。父母对他来说意味着太多,即使25年后,他仍无法完全走出失去双亲之悲伤,只能以每次最多工作一刻钟的速度草拟有父母身影的画稿。他坚持要用近乎残忍的方式,让自己和读者直面“失去”,尤其是最刻骨铭心的那一刻——瘦弱的母亲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记录,不带粉饰的纪实,不忽视平淡的真实,是他的使命之一。
1998年,《伦敦一家人》成稿付梓,从艺术表现手法上看,是融布里格斯一生所长的集大成之作。甚至有评论人认为,就文本内容而言,这部小说都值得被提名布克奖。(但布克奖只颁给原创小说,非虚构小说并不符合要求。)
中国读者通过电影版《伦敦一家人》,了解这个普通英国家庭如何走过数十载,历经二战、福利国家兴起、国际冷战时代,结婚生子,辛苦打拼,育儿终老……有人说,这是英国版的《平如美棠》,也有人觉得,是平淡无奇、难以共鸣的流水账一生。对英国读者来说,这是一本不是被话语掌控者和历史书写者所讲述的,难能可贵的、记录普通人视角的近代英国编年体,因此被列为英国社会科学和历史课堂里的必读书目。
《伦敦一家人》英文版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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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湮灭之时,消逝、留存与传承
“……在享用第二道早餐之前,我会先把前一晚的餐具洗干净。烤吐司片、橘子果酱和一些山羊奶油——它们美味极了。用餐后我会沿着Bridleway(过道)走向农场,去看看边境牧羊犬佩珀(Pepper)。给它一些零食,然后回到我自己的房子。我仍然在订瓶装牛奶,因为我的父亲曾是送奶工,我需要用自己的方式支持这一行。取了信件报纸,我会去看看我的邻居,91岁的雷恩(Ron),有时会给他带一个三明治。我也会给附近其他卧床不起的邻居带点姜汁巧克力。随后我会回到丽兹(Liz)的房子里,坐在我满是铅笔的桌边,开始插图创作。下午1:30左右,我开始吃午饭……2点的时候,我会躺平休息会儿,午睡对我来说实在太重要了。3点时,我会出门散步走到教堂的院子里,去看看丽兹的墓……年纪越大,时间流逝得越快。我的日子被琐事充斥着。我喜欢去李维斯(Lewes)的慈善店买东西。有天,我用2英镑买了件衬衫!你当然可以用80英镑买衬衫,但我无法想象那样的事发生在我身上。”
在前一段婚姻中,布里格斯曾期待以婚姻的形式给简恩一些安定感。以法律形式存在的婚姻,在简恩常年病痛和家务琐事的消磨之下,杂糅了漫长的无奈。当遇见伴侣丽兹时,他们彼此同意以不进入婚姻的形式,携手后半生。在近40年的时间里,丽兹见证了他的大部分创作,丽兹的子女、甚至是孙辈们给予了他很多创作灵感和温馨时刻。丽兹于2015年因帕金森和老年痴呆症辞世。他害怕自己和丽兹一样在失智失忆中无为终了,他把一些关键词写在厨房的门框边,想起什么就加几条。
布里格斯时常否认自己对孩子的熟悉和喜爱,声称自己不了解孩子。他的记者友人和插画家好友们却不认同——“他有一次指着一张有丽兹的三个孙辈的合影说,‘这个孩子小时候总爱爬上我的肩膀,很可爱。我会假装设法爬上他肩膀,我们可以一直这样的玩下去。’” ——这是一个在孩子面前格外谦卑的可爱倔老头。在成人世界里,他不善社交,不够世故,面对自己的创作固执而自信。他不惜和编辑们争得面红耳赤,也不愿为出版商们的一些商业化需求而妥协——他拒绝把圣诞老爸本土化、把白金汉宫变成白宫或是删除让圣诞老人有失身份的如厕画面……
《水坑人》已由乐府文化引进出版。
在孩童世界里,他一直诚服于孩子们拥有没有成见的智慧,和对“被忽视的”敏感力。晚年的他感念可以再次通过孩子的眼睛体验世界的机会,他把绘本《水坑人》(Puddleman, 2004)送给三个孙辈。他一辈子都极为珍视小读者给他的来信和为他的作品“挑刺”——“圣诞老爸吃的三明治不对劲啊!之前是斜对角切开的,之后变成横向的了。”
在这些有温度的陪伴中,布里格斯度过一个个如常的、全新的、孤独的创作日。他在创作人生的最后一部作品。组合运用各种绘画工具和技法一直是他的所长。这次他摈弃墨水笔、油彩、彩铅、水彩、水粉、蜡笔、粉笔、纸艺,也不再试图创新画板介质,返璞归真——只有铅笔素描和长长短短的诗句。一本絮絮叨叨的手绘诗集,《该熄灯了》(Time for Lights Out, 2020)。已离开的,即将离开的,正在回味的,期待留存的,和不知觉间被传承的。
《该熄灯了》英文版封面,该书即将由乐府文化引进出版。
一直以来,布里格斯极少主动谈及他的教职身份和他的学生们。他在布莱顿艺术学院任教长达30年,初入校时这是一所并不成气候、并不太知名的艺术学校,“没有教纲,没有教材,行政混乱”,一切靠老师自己琢磨。在他1986年退休离校时,他的学生中有包括艾伦·贝克(Alan Baker)、伊恩·贝克(Ian Beck)、 克里斯·里德尔等数名活跃在英国插画界、艺术界的知名创作者。
许多学生都提及,布里格斯对他们的最大启发在于,引导他们观察“被忽视的”“最稀松平常的”,发现其间值得记录的价值。曾3次获得凯特·格林威奖和英国儿童文学桂冠奖的儿童插画家、《观察家》政治漫画撰稿人克里斯·里德尔这样回忆他的导师,“他非常智慧,极具洞察力,一直鼓励我。他的最大天赋在于启迪他人。他用自己的创作和一生启发我们这一代人,如何以插画创作为生,做真实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