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组数据提供了一个背景,肉夹馍的影响力正在全国扩散,而在这个时间段内,在对外传播肉夹馍上,潼关人更积极一点。
再来通过西安一家肉夹馍速冻饼胚加工厂的老板王优了解一些事情。我专门去了一趟他如今在经开草滩工业园区的生产车间。
王优是陕北人,大约3-4年前专门开始做肉夹馍的速冻饼胚。之前他是一家凉皮肉夹馍连锁店的老板,门店主要分布在陕北和山西太原,最多时有160多家店。
王优的标准化食品车间里,每天的产能是10—12万个速冻饼胚,绝大部分销往外地,只有1-2万在陕西内销。对,每天10万个左右,这个数字相当于2019年十一黄金周七天内,西安市肉夹馍的外卖下单量。为了及时满足外地肉夹馍连锁店的需求,王优在全国建立了7个冷链仓库。
这背后似乎隐藏了一个显见的逻辑,即肉夹馍已经不再是一个局限在西安或者陕西境内的小吃,而是一个已经走向全国为更多的陕西以外的食客青睐的美食。
再结合前面的论述,肉夹馍店在全国迅速落地生根,而那些外出开店的人中以潼关人最积极,这还只是籍贯在潼关的一部分,没有包含那些专门跑到潼关学艺然后外出开店的小老板。而在王优这种大部分外销出省的饼胚厂,西安这样规模不等的食品加工厂还有20家,每天以至少10万只的肉夹馍销往省外。他们的饼胚也是潼关“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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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上去,问题似乎出在了从“手工”往“工业化”转型的过程中,我心里有个疑问,为什么会是潼关馍呢?
速冻饼胚厂的董事长王优,因为是陕北人,且很多年在陕北和山西开店。要是说他出于乡情选择潼关肉夹馍还是比较牵强的。好在他近距离观察过肉夹馍从“手工”向“工业化”的跃迁,使我的了解更向前推进一步。
从“手工”向“工业化”的跃迁,这个过程不是一步完成的,王优也不是第一个想到用机器制饼替代手工打馍的人。他一边带我参观他的恒温无菌生产车间,一边向我描述实现“馍”的标准化量产的艰难。
■ 王优的“饼胚”工厂
2017年,他开始尝试用机器做饼时,市面上已经出现了初代制饼设备,一些大的连锁店甚至引进了生产线,但缺点十分明显,要么猪油导致机器打滑,要么油和面黏在一起卡住机器,总之实现量产很困难,且根本没办法达到手工馍的酥脆、鼓胀感,完全无法获得市场的认可。所以当时分布在西安周边的100多家手工饼厂,活得还不错。
王优跑到安徽的食品机械厂待了半年,和厂家联合改进机器,最后干脆全部重新设计。新研发的生产线设置了四道擀面流程,层与层之间均匀地刷一层薄薄的猪油,这既考验面粉本身的筋度,也考验机器拉开时的延展度,猪油起到锁水和分离的作用,又不能沁入面层中影响口感,这样经过烤箱烘焙,面层发酵鼓胀,就能形成内里层层叠叠松软筋道的口感,和腊汁肉融合在一起而不会泡哝。
即使这样,从机器研发出来到实现规模化量产,再到市场上认可销量大开,中间还是间隔了2年时间。王优分享了一点小波折,中间又一次生产出来的产品卖不出去,只能压在冷库,最终为了防止过期,只能和附近的养猪场签了免责协议,由对方烘干后,做成猪饲料,可惜了上好的面粉。谈到前期的这类投入,王优给我比了个上百万的数字。
等等,那为什么是潼关馍啊?这才是我的目的。
王优轻描淡写地说,那是因为白吉馍要“发面”啊,白吉馍的面团有一道必不可少的“发面”流程,对温度和时间的要求是死的。最重要的是,白吉馍没办法像潼关馍那样,进入速冻环节。也就是,冷冻环节是“发面”的死敌。这是白吉馍无法实现量产的根本原因,市面上机器制作的白吉馍,也与手工饼的口感相去甚远。由于无法量产,如今在西安,手工饼已经约等于白吉馍。
也就是说,并不是王优,也不是手工向机器转化的过程中,甚至在速冻饼胚这个环节出现的时候,白吉馍就被潼关馍拉开了距离?
那速冻饼胚是怎么出现的呢?王优告诉我,像现在这样用速冻锁鲜技术将生饼胚冷冻起来,供给市面上的餐饮门店,在2015年之前还十分少见。
最早的肉夹馍店,基本上自己“打馍”供自己的店用。连锁经营模式的出现让肉夹馍店的分工开始精细化,一开始是连锁店自己的打馍小作坊小规模化生产,集中配送到不同的分店。再发展下去,打馍小作坊逐渐从附属于肉夹馍店的模式中,分离了出来。王优还提到一点,外出打工的潼关人最早想到开连锁肉夹馍店来扩大生产,这估计得追溯到改革开放那会了。
发展到这里,潼关肉夹馍和西安肉夹馍的差距,并没有拉开。即便是打馍小作坊分离出来,变成小工厂,从人工的效率来看,这种差距是不大的。
分水岭在速冻饼胚的出现。将生饼胚提前冷冻在冰箱里,说起来都不能算是一个重大发现,更像是熟能生巧的偶然发现,但重点在于,这打破了以往“馍”只能提前一天打好,第二天配送的时间限制。更为重要的是,饼厂可以直接将速冻饼胚运送到肉夹馍店里,店家开启烤箱现烤,顾客随点随烤,还能保证新鲜出炉的口感。
对于那时候的王优来说,当160家连锁店老板的一个好处是,很容易观察到这个市场,还有一个好处是,知道什么是顾客喜欢的饼。这就有了他后来的经历。
这种差距具体是怎么一点点拉开的,没有人说的清楚,但让王优记忆深刻的是,最初他开始研制机器制饼的时候,西安周边专供做肉夹馍的手工饼厂已经有100多家,而当工业生产崛起时,这100多家手工制饼厂已经很难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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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难想象,一个肉夹馍的问题竟然牵涉到了硬科技实力,白吉馍最为人们乐道的松脆口感,竟然成了阻碍它走得更远的阻力。而在这场白吉馍与潼关馍之争上,口味竟然不是最重要的?
但技术是唯一的原因吗?至少我在西安的袁家村、樊记肉夹馍、光头肉夹馍、子午路张记、还有南门的张孬肉夹馍等好几家店里都吃到了白吉馍的肉夹馍。就连速冻饼胚厂的老板王优也承认,他的速冻饼胚在外地卖得更好一点。是西安人以一己之力为白吉馍“挽尊”了吗?
CAT卡特先生经营一家连锁凉皮肉夹馍店,他是地道的西安人,除此之外,他还是一位从业多年的中餐品牌营销策划。他说餐饮首先是一门生意,其次才是美食。那种真正专注于美食的人也不是没有,只是很少。绝大部分情况下,餐饮首先是一门生意,是生意就得考虑成本。
他的门店除了核心产品外,其他已基本实现全供应链采购。在为门店的肉夹馍选择采购哪种“馍”时,他几乎不用犹豫就选择了标准化生产的“潼关馍”,原因很简单,口味稳定、生产安全,且已经过市场检验。相比之下,他私心更偏袒的“白吉饼”只能割爱。包括他知道的在全国比较有名的西少爷肉夹馍,老板也是西安人,也早早选择了潼关饼。
郑红亮的店开在西郊的一家市场上,名字叫光头肉夹馍。他曾做过6年陕西烹饪学院的老师,后来辗转跟合伙人栗明辉开了这家店。这是一位古道热肠的老板,他的顾客80%都是回头客,即使去年疫情也没有受到太大影响。就在这间占地不足10平方的小店,专门雇佣了一位月工资5000元的打馍师傅,相当“奢侈”。作为餐饮店老板,郑红亮深谙用美味吸引顾客的法门。
但问题是,味道好像不是最重要的。拿一个肉夹馍来说,“潼关馍”工业化以后,一个馍最低被压到6毛,利润几乎没有。一旦肉价上涨,价格不变的情况下,刨去打馍师傅的用工成本,很难赚钱的,只能从别的单品里找补。
而且,一家小的餐饮店,无论味道再好,在有限的空间和人力上,营业收入很快就会攀顶。那么做一个岁月静好的小老板可不可能,郑红亮的回答是不是绝对不可能,但还是需要考虑成本。
首先房租是一份固定支项,这份开支会随着本地的房地产市场发生变化,而餐饮店的选址格外强调人流量。很明显,对于那些自有房产的门店老板来说,坚持做“传统”肉夹馍的情怀更轻松一些。
其次是餐饮连锁门店对市场份额的挤压。当下一个巨大的餐饮消费场景变革,是外卖的出现,大的生活场景平台的接入。饿了么这样的外卖平台,对魏家凉皮这类品牌连锁店收取的服务费是10%左右,但对郑红亮这样的小店,收取的服务费在20—22%左右。在单店利润不断被挤压的情况下,连锁品牌化经营既是一种趋势,也是一种不得不的选择。
一旦连锁化,就意味着有些流程必须集约化、标准化,郑红亮说可能他不会在每一个店都配备一个打馍师傅,而是集中供饼。但他选择把白吉馍做下去,因为这种松脆的口感还有一大批顾客喜欢。为此,他专门在店里挂上“秉承传统、手工制作”的牌子。
从这个角度讲,西安人对白吉馍的钟爱在对抗着工业化的浪潮。
■ 图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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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了这么多技术、渠道上的问题,是时候再来说一说口味的问题了。说到底,口味是造成西安人对潼关馍的“侵入感”最大的缘由,但口味这个东西是不是一成不变呢?
尽管他的连锁店选择了“潼关馍”,但是做了多年餐饮的CAT卡特先生有一个习惯,每去到一个城市,从来不会主动去点快餐,而且去寻找一些特色小店。
CAT卡特先生告诉我,从一家小店发展成大的连锁店,必然面临整个食物加工过程的提效,提效意味着会有一个处于中高水平的食物标准,然后复制无数遍,这就是快餐的概念,用更高的效率,满足当下城市人群越来越快的生活节奏。
这种中式快餐由西式快餐发展而来,两者最大的区别是西式快餐是冷餐,中式快餐对温度的要求特别高。随着时间推移,中餐的口感衰落得很明显。这也是现在外卖发展出来各种保鲜技术来阻止食物口感下滑的背景。
从理论上讲,无论怎么努力,快餐永远只能去接近美食本身,无法和现做现吃的美味相比,但快餐确实满足了新一代的人群,在时间没那么多时的果腹需求,标准化所能达到的,就是没那么好吃,但也没那么难吃。
所以说对于西安人来说,那种口味上的差异感是客观存在的。卡特先生谈到自己最喜欢吃的一家张孬肉夹馍,他说之所以好吃的原因在于,慢。连皮带骨的肉是提前一天慢慢炖好的,这样可以完整的锁住腊汁肉的香味,馍是现打的,就这样简单。
对本地美食文化颇有研究的青衫老师告诉我,即便是现在,西安最标榜“正宗”的肉夹馍店了,也很难找到堪比从前的肉夹馍了。一个有意思的点是,最早的白吉馍那种外酥里嫩、自然中空的感觉如今已经没有了。自然中空考验的不仅仅是打馍师傅的手艺,还需要在“鏊子”里用炭火去烤,才会有那种热乎乎喧腾腾的面的香味。城市里早就淘汰了这种不环保的方式,现在肉夹馍门店里也大多用电烤箱来烤,上下一压,中空的感觉再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