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山群岛的渔业虽然在过去30年里发生了巨变,但人们靠海吃海的生活并未改变。海洋依然为他们提供了生计的保障,也滋养着他们的精神世界。
主笔/丘濂 摄影/蔡小川
从“山海奇观”俯瞰干斜岙湾“海上牧场”的场景(蔡小川 摄)
转变的渔业下午4点多,嵊山岛的水产市场变得喧闹起来。它的外面是码头,渔船就这个时候归来,带来渔获。舟山每年有禁渔期,不同类型的渔船在禁渔期结束后分批次出海。渔港里停泊的船以一种桁杆拖虾船为主,是今年8月1日开捕的。它们在近海中层水域作业,主要拖活皮虾,也会顺带拖上来鱼类。一般是家中男性在船上工作,渔嫂们在岸上将渔获进行售卖。
市场里各种刚摆开的鱼虾湿淋淋地闪着光,好多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和木棍一样粗壮的暴鳗、像海中翼装飞行家一样的鹞鱼、金灿灿的黄梅童、柔若无骨的虾潺……看到我像跑进水族馆里的孩子一样问这问那,陪同我的本地人谢莉莉不禁笑了起来。她告诉我,嵊山人习惯每天下班之后来这里买晚餐食材。因为这里的人驾船出去就是渔场,不像有的海岛的渔民,需要在海上航行很久才能有收获。能吃到当日捕捞、没有经过冰冻的水产,就成了嵊山人的口福。今天,舟山海鲜里嵊泗列岛的被认为最好,而要在嵊泗诸岛里再做选择,就要来嵊山了。
我们去一家谢莉莉相熟的餐厅吃饭。本地人吃饭不需要看菜单,站在食材旁边,三下五除二就把做法说清楚了。海鲜从捞起到抵达本地餐厅,不超过12小时。新鲜的鱼类,多会拿来清蒸,就像带鱼这种在北方城市里习惯油炸再红烧的鱼类,这里推荐的做法也是放姜丝清蒸。之前我们吃过一道豆腐烧虾潺,觉得味道不错,想要再点。而谢莉莉说,过去鱼多的时候,这种半透明的小鱼都入不了本地人的法眼,现在要请客,也会尽量避免点这种鱼。同理,还有一种外号叫做“烂船钉”的小杂鱼,以前渔民弃之不食,现在用酱油、老酒红烧,很多人会夸赞鲜美。
枸杞岛上出海渔民自发形成的早市(蔡小川 摄)
作为游客,从市场上的鱼类和餐厅中海鲜的质量来看,其实很难感受到“渔业资源衰退”这几个字。然而嵊山的确是舟山渔场从衰落到转型的一个缩影。当地博物馆里,一进门就是一幅上世纪70年代“万艘渔船汇嵊山,十万渔民上战场”的老照片。舟山渔场有大黄鱼、小黄鱼、带鱼和墨鱼四大经济鱼类,其中嵊山渔场的带鱼尤其出名。当时,每逢冬天带鱼汛来到,就会有来自浙、苏、闽、鲁、冀、辽、沪、津六省二市上万艘渔船齐聚嵊山渔场。各级政府还在嵊山岛上设立渔业指挥部,这让偏居舟山群岛东部一隅的嵊山岛成为一个口音混杂、人声鼎沸的小城。在一个鱼汛期内,同一片海域,能够集结那么多渔船同时作业,世界范围内都很罕见。对比老照片里那堆在地上望不见边际的黄鱼和带鱼,我在码头看到的情景只能算是“小打小闹”。
过度捕捞终结了舟山渔场的黄金时代。曾经当过渔民、现在为嵊山渔业生产安全员的吴和平告诉我:“大黄鱼那时候多到打上来一网,可以站在上面走路。但大黄鱼是一种洄游产卵的鱼类,渔民趁着黄鱼产卵之时捕捞,是把它们连后代一起一网打尽。”四大经济鱼类陆续地都形成不了鱼汛,这在舟山渔场成为普遍现象。各个海岛有了不同的转型路径。比如我之前去过的另外一个以渔业著称的虾峙岛,那里的渔民率先走向了远洋捕捞。在嵊山岛,拖虾和贻贝养殖成为两大支柱。后来,各个海岛的旅游业也开展起来,渔民们有了新的收入来源。这一切,依旧离不开他们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海洋。
海的馈赠和嵊山岛有大桥相连的枸杞岛是贻贝养殖的发源地,也拥有整个舟山最大的贻贝养殖面积。在干斜岙湾、枸杞岙湾、后头湾这几处海湾都有海上牧场分布。枸杞岛最特别的一道风景,莫过于在夕阳西下时登上制高点“山海奇观”,远观干斜岙湾那大片如同田亩的浮筏,以及渔船往来其间、耕海牧田的景色。
枸杞岛贻贝养殖的历史可追溯到1958年,岛上一位叫徐金福的船老大发明了这种浮吊养殖技术。枸杞岛的地理优势在于,这边近海海底多为礁石,海水澄清,因此光合作用充分,作为贻贝养料的浮游藻类就很充沛。再加上贻贝养殖的环境需要有潮水流通,但风浪又不能太大,枸杞岛上这三个朝西的岙口在台风到来时,可以给贻贝以庇护。80年代后,当传统渔业捕捞开始式微,贻贝养殖的技术就推广开来。在嵊泗列岛的几个岛屿——花鸟、嵊山、枸杞都可以见到贻贝养殖的场景。
此时此刻正是贻贝收获的季节。清晨的干斜码头分外忙碌,一部分渔民正在把收获上来的成串贻贝用海水进行简单清洗,然后装车运走;另一部分渔民则在麻绳子上用薄膜包裹贻贝苗,再放回到海里已经空了的浮漂下。现在枸杞岛主要出产两种贻贝:一种是本地野生贻贝人工繁育出幼苗之后,培养出的厚壳贻贝;另外一种是从大连买来的苗种,养大成为紫贻贝。尝过之后就会发现,明显厚壳贻贝的味道要更胜一筹。它肉厚、有嚼劲儿和鲜度,不像紫贻贝,只是小小薄薄的一枚。但相应地,它的成长周期也长,需要三年时间,所以本地人也要养殖一小部分一年生长的紫贻贝来平衡收入。
在干斜码头,刚收获上来的成串贻贝(蔡小川 摄)
海产养殖已经成为对海洋资源可持续利用的最好方式。在舟山,不仅鱼类资源的捕捞受到限制,嵊泗列岛和东极列岛的贝藻类采摘也要遵行2017年5月出台的管理办法。在这个管理办法中,日本牡蛎、刺巨藤壶、角蝾螈和龟足列入了数量受到威胁的禁捕品种。野生的厚壳贻贝也要壳长7厘米以上才能采下。养殖厚壳贻贝的味道其实完全不输给野生贻贝,并且,野生贻贝个头大小不一,肉质也过于筋道,养殖贻贝便成为不错的替代品。这种厚壳贻贝的肉还可以剖开晒干,叫做“蝴蝶干”。煮汤的时候丢几颗下去,眉毛都要鲜掉。
也是由于枸杞岛附近海域浮游生物丰富,这里也成为海钓爱好者的天堂。岛上有不少海钓主题的客栈,零基础的游客都能报名参加。经常能看到本地人站在海边险峻的礁石上钓鱼,那是一种自娱自乐的休闲活动,算不上正儿八经的运动。真正的海钓在装备上就很讲究,登礁鞋、救生衣和雨衣都是必备,且不说那些针对不同鱼类的诱饵和鱼线、鱼竿。在贻贝养殖区附近,是钓鲈鱼、黑鲷、黄姑、鮸鱼、星鳗的好地方。来自朱家尖岛的海钓爱好者“十六枚”告诉我,黑鲷是种很机警的鱼,方言里会用黑鲷来形容一个人的聪明灵活。海钓开始时,要先投入粉料吸引鱼类过来。黑鲷能够在粉料中分辨出哪个是有钓线挂着的钓钩和诱饵,所以钓黑鲷不能用太粗的渔线,也不能用太大的鱼钩。这样一来,动作就要准确,避免鱼线在礁石上磨断。
天气好的时候,以枸杞岛为基地,“十六枚”还会驾船出海,到大海中间的岛礁上进行矶钓。他对周边的岛礁十分熟悉,甚至给他一张照片他就能说出名字和位置。礁石缝中会有小鱼小虾,它们是其他鱼类的食物来源。礁石里面的孔洞也是鱼类躲避天敌的理想场所。因此在海中,礁石附近总是鱼群扎堆。“十六枚”说,在这种礁石上海钓就要分外注意安全。“一个浪打过来,会拍到岸上许多小鱼,新手就会忙不迭地去捡拾这些小鱼,背对大海,这就很危险。有经验的钓手都会知道这样的鱼群是被身后的大鱼追赶,应该聚精会神地注意鱼钩的动静才行。礁石周围潮汐和海浪千变万化,也要始终面对大海,保持警觉。”
对于海钓迷来讲,海钓能有收获,是大海对你头脑和技艺的肯定。一天能有几个小时的时间,在大海中享受海风的吹拂、浪花的拍打,体会独自和大鱼角力周旋时那种如坐过山车一样变化的心境,都是陆地生活不能提供的美好体验。有了这个过程,吃鱼都成了其次。“黑鲷上钩之后,多半是要放生的。这么大的鱼,也吃不了。带走就是贪心。”“十六枚”说。海钓爱好者有着几条自律的原则:尽量用细线钓大鱼,避免弄伤鱼;幼鱼要马上放生;即将产卵的鱼也要放生,让鱼能够繁衍后代。这种“钓鱼不为鱼”的心态,是对大海的馈赠一份最好的致谢。
王国定正在演示渔绳结的打法(蔡小川 摄)
海的灵感大海是舟山人的生计之源,也成为他们精神生活的灵感来源。渔民画就是基于海洋日常的创造。来舟山前,我查阅过一些关于渔民画兴起的资料,发现这是上世纪80年代全国广泛掀起农民画、工人画热潮之后,舟山的文化工作者召集渔民进行培训的产物,所以并没有认为那是真正来自民间的艺术。但看了一些渔民画作品,又很佩服那些只经过简单训练后,就对色彩运用如此了然于心的普通人。
在枸杞岛的时候,我找到了这之间的联系——有个说法是“嵊山人打扮囡,枸杞人打扮船”。这里的小船不仅有五颜六色的船旗,船尾的后壁上还会有山水风光、花鸟鱼虫或是历史传说题材的绘画。尽管船上的人自己看不到船尾画,但大家在海里可以互相欣赏。如果说要用天赋来解释渔民的创造,那么这些船饰画的审美和技法,也许就根植在海岛人民的基因里。
东极的庙子湖岛有个渔民画博物馆,岛上也有不少渔民画的高手。64岁的吴爱琴就是其中之一。她2006年开始学画,2008年便画出了有自己风格的作品,把它们装点在自己经营的客栈中。她的大部分画作都偏写实风格:守候在渔村里的老人、正在下蟹笼的渔民、舞着腰鼓的渔嫂等等。但色块之间大胆的碰撞,让她的画都有一种奇幻的效果。后来她干脆不受画布的局限,在客栈的墙壁上、喝完酒的酒坛上、后院的岩壁上随意来画。我更喜欢这些无拘无束的作品,就像墙壁上那只艳丽的章鱼,它的瞳孔是两只黑鱼,身上爬满了奇怪的花纹,弯弯曲曲的触须伸展出去,把墙壁都充满了。对渔民画有过研究的海洋文学作家盛文强曾对我说过,渔民画里总有一种肆无忌惮的想象力。“这和渔民的经历相关。海洋如此广袤,他们经常会捕上来他们叫不出名字的生物,这就让他们的画作总有一层瑰丽奇异的色彩。”
和渔民画相比,渔绳结的起源要实在得多,它就来自于渔民的生产和生活。在岱山岛的东沙古镇,我拜访了能打200多种渔绳结的王国定老人。他1951年出生,从1966年驾驶木帆船出海捕鱼,到2005年退休,大半辈子都漂在海上。王国定向我介绍,渔绳结分为渔网绳结和渔用绳结两类。渔网绳结用于编织、修补和组装渔网,像撩篷、扳罾、张网、流网、拖网这些都离不开它。渔用绳结用于满足船上要用到的提、抬、挑、拉、系、绑等需求。比如下海救助的花箍结、能使帆篷升降的朝篷结,还有用于渔民衣裳的纽扣结、渔民出差打铺盖卷用的被铺结等等。
吴爱琴经营客栈的闲暇用来完成渔民画的创作(蔡小川 摄)
绳结的传承都靠渔民之间相互传授。王国定记忆力好、手也巧,就在打渔绳结上成为佼佼者。有的复杂的绳结已经没有人会打了,好比环棍圈结,是用来固定船上的船锚。机械船上后来都自带了固定装置,这种结也就消失了。但它需要能够在风浪里稳得住笨重的锚,几根绳子交错编织起来要格外结实。王国定琢磨了一段时间,才把年轻时掌握的技能复原。绳结展示在那里,他很是得意。
附近的小学请王国定去教兴趣课。除了一些功能性绳结外,他还会教孩子们打装饰性绳结,怎样用绳子打一只蜻蜓、一只蝴蝶,或是挂在船上保平安的平安结。这都是他从前在船上消磨时光的创造。出乎他的意料,这些从小再也不会跟家里人下海的孩子们对他的绳结表现得兴致盎然。他们没有想到,一根简简单单的绳子,也能有如此丰富的变化。已经离开大海的王国定,一度在家里觉得很不适应,现在终于找到了延续海洋生活的方式。
(实习记者徐亦凡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