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初,我们决定吃捞面,纯白面,不掺豆面的。事先做了一大盆浇面的卤子,不过就是土豆丝加上盐和水煮一煮,主题是吃面。一锅面熟了,锅台上摆着十个饭盆(一个女生来了不到一个月就当兵走了,剩下了十个人),十双眼睛眼巴巴地盯着,每个饭盆只能分到一个碗底,迅速吃完后又继续擀面,等待下一锅。就这样周而复始,一大块面吃完了接着再和面、再擀、再煮,直到瓦罐见了底,面没了。王蕴环说:“你们知道咱们吃了多少斤白面吗?整整二十斤,我昨天推完磨是过了秤的。”这顿面从中午一直吃到晚上,每人平均二斤面!
那年,正是“闹狗”的季节,为了防止毁坏庄稼,队里成立了打狗队,队员全是男知青。自从我们知青到村里后,像什么“看菜园”“看梨、桃”这些得罪人的活儿队里总是派给我们,认为我们在村里没有亲戚关系,敢翻脸,得罪人也不怕,而我们也愿意干,总比上山苦轻些。这打狗肯定是得罪人的活儿,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不过男生都乐意干,关键是不用上山了,又很刺激。
一天,王极新、杨朝飞、许爱国、刘振农、董孟新他们还真套回一只大黄狗,几个人把狗吊在知青窑前的树上,拿棍子直打了半天也没打死,那狗的哀号声我们在山上受苦都能听见,段队长说,学生娃不知又咋日怪那狗哩。
还是村里的男娃从前跑到知青窑告诉他们灌口凉水,一口气儿上不来就憋死了。我们养的那条半大的狗——黑子吓得躲在柴堆里半天不敢出来,真是应了那句话,“*鸡给猴看”。晚上,我们美美儿地吃了一顿狗肉,让来窑里游玩的从前吃,他死活不吃。那狗真是肥,第二天,我们又用扒下来的肥膘熬出了一大盆狗油,美美地炸了一顿油饼儿,满村都弥漫着极其难闻的腥臭味儿。不知谁吃得高兴了,站在院子里跳着脚地冲着蓝天、白云大声呐喊:“天下者谁吃过狗油炸油饼儿?我们!我们!”还真是的,吃过炸油饼的人不少,可吃过狗油炸油饼的人大概只有我们了。
几天后,邻村的一个汉子来到了知青窑,问我们是不是套了一只黄狗给吃了,我们做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拒不承认,那汉子最后看实在问不出什么,就放个软话说:你的就是吃了也没啥,把狗皮还给我,我也好卖个钱哩。小刘动了恻隐之心,觉着人家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就跑到柴窑把狗皮拿了出来。
谁料想那汉子一下子就翻了脸,抄起了狗皮说:“好你们哩,竟把我的狗给套来*了!”他不依不饶地在那儿闹,男生们开始还嘴硬,可是狗皮攥在人家手里,后来也都蔫儿了,我们一个劲地说好话,又凑了几块钱,给了人家。那汉子提着狗皮走了,一路骂着。
五月端午,在陕北是一个喜庆的日子,在段队长一声响彻云霄的“搂造喽”的呐喊中,后段家河开镰收麦了。听老乡们说过,麦收在一年里苦最重,因此我们早有了思想准备。但实际比想象的还要严重。一个是累,再一个是渴。
天刚刚亮,人们扛着麦担、拿着镰刀就上山了。那架山上是队里最好的麦地,人们都在低着头、双手不停地忙着,只听见一阵阵唰唰的割麦声,那声音里带着人们的希望和丰收的喜悦。老乡说是托了我们知青的福,今年的麦子大丰收。
一片片的麦子倒下了,随后被迅速捆成捆,齐个儿展展地摆在收割完的地里。太阳照到了坡上,到了回去吃早饭的时辰了,是不能空手回的,还得把捆好的麦子从山上担回场院里。麦担和普通担水的扁担不同,两头没有挂桶的铁钩子,而是削成尖尖的。要想把这尖尖的两头分别插进两捆麦子里,再把它们担在肩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技术,又要力气。先是把麦担的一头插进麦捆,高高地举起,再把另一头插进另一捆麦子,然后才担在肩上,两大捆麦子没有百十斤,也有七八十斤,往肩上一压,腿直打晃。就这样一天上山割麦、下山担麦要往返几次,反正割下的麦当天都要担回场里。没担几趟,肩膀就磨破了,最要命的是第二天,当那两大捆麦子再一次压在又红又肿又破了的肩上时,真是欲哭无泪。
但最难熬的还是干渴。随着太阳的升高,湿透了的汗衫又被火辣辣的太阳烤干,嘴里连唾沫都没有一滴,全身干枯得像是点火就着。越来越渴,脑子里只有一个字:“水!”抬头望去,晴空万里,那天真是蓝,蓝得深,蓝得透亮,蓝得就像是浩瀚的大海,让你恨不得一头扎进去……我们割麦的速度越来越快,因为麦捆太多了,段队长就会下令往回送,这样就能下山找点儿水喝。
没想到因为干渴,竟加快了割麦的速度、增加了送麦的次数,形成了作业的良性循环。随着段队长一声嘶哑的呐喊“回喽”,我迅速地插起两捆麦子,担起来飞快地往山下跑。还在割麦时,我早就琢磨好目标了,在这架山的下面走不远,就有泉。是那清凉、甘甜的泉水在诱惑着我、驱使着我。
陕北的村庄分布在塬上和沟里,山上即为塬上,沟里即为山下。凡是在沟里的村子,大多都有一条小河,顺着山沟从村里流过。刚分到后段家河就听外村人说这儿的水可好哩,有好多眼泉。后段家河村子中央的小河旁有一眼最大的泉,泉眼被凿成一个洗脸盆大的石钵,钵里的水永远是满满的、清清的,永远是新鲜的,多余的水溢出了石钵,流入了小河中。老乡们管这眼泉叫“井子”,全村吃水都靠它。这架山下去就是摩洼沟,那里的石崖缝缝上也有几眼泉,不知什么年代人们把泉眼边凿成了一溜小槽儿,人站在那儿刚好嘴能够上喝。就是这一溜溜儿泉眼,使我们干劲倍增。
到了山下,我撂下麦担,向着泉边奔去,一阵猛喝。一股股凉凉的、甜甜的甘露滋润了干裂的嘴唇和喉咙,直流进我的心田,世上再没有比这更舒服的感觉了。段队长赶了下来,大声喊着:“叶广荃,不敢把麦子撂下,那麦子干着哩,撂地下颗粒就全掉完哩!”有什么敢不敢行或不行的,顾不上了。王蕴环、顾小容、董孟新、刘振农他们也全撂下麦子,飞也似的过来了,我们齐个展展地站成一溜溜儿在那水槽边喝水。男娃从前笑着喊:“看,饮驴哩。”一阵哄笑。
下乡不久,队里让我当赤脚医生,十几岁时胆子忒大,凭着学医的姐姐寄来的《解剖学》《生理学》《农村赤脚医生手册》三本书,还真干了起来。春儿妈妈就是我的第一个病人。那年她犯了老胃病,疼得厉害了直撞墙,我连打针、吃药,外带扎针灸,守了她三天,从此她逢人就说:“叶广荃那女子治病好着哩,心善着哩……”
刚到村里时的知青窑是原来的小学校,在一个高高的坡上,坡下就是清清的流水,我们出工回来会在这儿洗洗手,闲时会在这儿洗衣服,夏天男生们会趁着天黑用这清水洗去一身的污垢、汗水。
还记得一个月圆之夜,我们女生坐在院子里望着满天的星斗和明月,唱着孙家塔队女生李路作曲填词的歌,歌词至今还清楚地记得:
我孤独地站在延水边,
睁开迷茫的双眼,
深深地怀念故乡啊,
望北京归路遥远。
泪水像珍珠断了线,
无奈啊
我把它洒向这陕北高原。
凄凉婉转的曲调,发自肺腑的心声,直唱得每个人泪流满面。记得那时男生们老缠着段队长问什么时候下雨?明天能下不?不是关心地里的庄稼,而是太累了,下雨就可以歇工了。每天是超负荷、超时间的劳动,吃的又极差,只要是段队长一喊“歇歇喽”,我们会立马找个平整地儿躺下,全然不顾什么体面不体面的。段队长被问得无可奈何时,就会说:我又不是龙王佬,哪能知道哪天下雨?
那天,终于下起了小雨,大家都歇了工,每当这时,我们知青窑就成了俱乐部。怀页和一群年轻人来了,从前和一些女子、猴娃娃(小孩)也来了,都聚在我们窑里,说着、唱着、笑着、闹着,还有的打着扑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