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一想到，程蝶衣是他抛不下的念想，她便想趁机利用此事，还了当初“背叛”他的恩情，也断了程蝶衣对段小楼的执念。
她当然记得那一宗“交易”，她背叛了他，或者说，她答应离开小楼，只是小楼不曾离开她吧，她没强来呀，她当然也记得二人转身朝林子路口中的黄包车走去时，身后那双怨毒的眼睛，刺得背心一片斑斓。
是对是错，她已赔上一个孩子了，真是报应，也许双方扯平了。她应该来个了断，她还他，救他这次，然后互不拖欠。
为了守住这段婚姻，菊仙可谓费尽心机，殚精竭力，一方面，要紧跟朝代更迭，时时看护着血气方刚的段小楼不让他行差踏错，沦为万劫不复的时代炮灰；一方面要防着程蝶衣，以戏为情把段小楼彻底拴在舞台上，成为像他一样分不清台前幕后的楚霸王。
解放之后，无数风流，多少权贵，最终归于虚芜，菊仙越发胆怯和不安，她心中只有一个信念，跟段小楼做一对平凡的夫妻：
我跟了你，不想你有什么漏子，让人抓了把柄，我不要英雄，只要平安。活下去，活得无风无浪，已经是很幸福的事了，不要有远大的革命理想，不要有鲜明的阶级立场，更不要无畏的战斗风格，不要一切，只要安度余生。
她希望在这个战火纷飞的时代，有一方寸之地，能容纳他们这对像惊弓之鸟一样卑微的夫妻，她甚至愿望他从未演过霸王，只是这芸芸众生中最平凡的一对男女。
文化大革命时，段小楼和程蝶衣被小四诬陷批斗是文艺界的毒草，菊仙被一众人动员要她跟段小楼划清界线。
菊仙却凌然一笑，眼风向众人横扫一眼，宣誓般道：
我不离婚，我受得了，我是他堂堂正正的妻！
段小楼被百般刁难羞辱，饱受精神和肉体的摧残，他的嗓子在皮带和锤子的乱击之下被打坏，从此再也唱不了。
在一个凄凄艳红的晚上，火焰熊熊烈烈，冲天乱窜，如一群贪狼饿狗的舌，刮嚓刮嚓地啸着，炽腾点缀夜色，千古风流人物的幢幢身影，只余躯壳，木然地冷视着烈焰，求也无用，哭也无用，笑则是罪。
段小楼和程蝶衣被踢至跪倒，隔着熊熊烈火被逼迫互揭伤疤，开始时，他们只是避重就轻，专挑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说，直到段小楼一时忘形，把程蝶衣跟袁世卿不寻常的关系也抖露了出来。
这块终生不愿再看一眼的疮疤，被段小楼猛然一揭，血污狼籍，让程蝶衣一瞬间从头凉到底，他满眼凄凉地看着段小楼，眼里再没有从前的深情，只剩一纸空洞和满脸悲凉。
他目光如蝎，慌乱如丧家之犬，那一刻他已疯狂，他要斗这恶淫乱世，斗这苍天悲凉，他揭发人间姹紫嫣红，揭发断壁颓垣，他要燃烧这世间肮脏，撕毁那个破鞋婊子。
尽管他对她极尽恶毒和刻薄，菊仙却傲然挺立，只要段小楼对她不弃，她便对他永不相负，哪怕剃阴阳头，哪怕她被极尽羞辱，她亦不退不惧，于到段小楼为了护她，逼不得已说出那句“我不爱这婊子，我要跟她划清界线，坚决离婚”。
前一刻还傲然挺胸的菊仙的目光瞬间僵冷了，她直直地看着段小楼，情如陌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