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彩绘版《帝鉴图说》之《不喜珠饰》。该图讲述宋仁宗生活简朴,不喜奢华,一日张贵妃因“首饰皆珠”,仁宗斥责她“满头白纷纷的,没些忌讳”。(法国国家图书馆藏)
3 “君臣共治”与“乾纲独断”
新京报:这本书以巨大篇幅来谈论仁宗与臣僚之间的合作博弈,所谓“君臣共治”的局面,为何能在仁宗朝达到比较理想的状态?
吴钩:宋王朝自太祖、太宗两朝之后,在政治势力方面,出现了两个显著的变化:首先,皇帝从开国之君变成守成之君,不复具备克里斯玛型
(charisma)
的个性魅力与个人权威,君权的行使更多地依赖传统、惯例与制度;其次,通过科举制度,一个庞大的士大夫群体崛起,他们生出“士当为天下先”的担当,甚至宣称“天下者,中国之天下,祖宗之天下,群臣、万姓、三军之天下,非陛下之天下”,皇帝也不能反驳,从而形成了“君主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政体。这套政体的形成,有一个过程,至仁宗朝时达到比较理想的状态。所以,我这本关于宋仁宗的传记,副题就叫“共治时代”。
“共治”只是一个概括性的说法。那么,什么才是宋朝式的共治政体呢?我想引用范仲淹之子范纯仁的一句话来描述:“仁宗皇帝推委执政,一无所疑,凡所差除,多便从允,而使台谏察其不当,随事论奏,小则放行改正,大则罢免随之,使君臣之恩意常存,朝廷之纪纲自正,是以四十余年,不劳而治。”这也是宋朝士大夫构建出来的理想化的政体:君主掌握着最高的权威与最终的仲裁权,但地位超然,端拱无为,把执政权委托给遴选出来的可问责、可更替的政府,把监察、审查权委托给平行于政府的台谏,让两权相制相维,如此,君主便可以做到垂拱而治。
清初彩绘版《帝鉴图说》之《纳谏遣女》。该图讲述宋仁宗听从台谏官的规劝,忍痛割爱,将臣下进纳的漂亮宫女遣送出宫。(法国国家图书馆藏)
新京报:君权、相权和台谏之权三者之间能否形成有效制衡,其关键是否还在于君权的自我克制?当皇帝想要任性妄为、乾纲独断的时候,臣僚并无足够的力量对其进行制约,比如宋徽宗时常以御笔手诏挑战成法,并且规定手诏不容反驳、滞留,对延误执行者处以“流三千里”的严厉惩罚。即便是善于纳谏的宋仁宗,也常有不顾臣僚反对、一意孤行的时刻。
吴钩:君权、相权、台谏之权要达成比较均衡的相制相维的理想状态,君主的自我克制固然很重要,但制度、惯例、士大夫力量的因素也不可忽略,宋仁宗曾有过一段自白:“屡有人言朕少断。非不欲处分,盖缘国家动有祖宗故事,苟或出令,未合宪度,便成过失。以此须经大臣论议而行。台谏官见有未便,但言来,不惮追改也。”这里的“祖宗故事”,即指既定的制度与惯例,制度、惯例摆在那里,皇帝也不能不遵守。若不遵守成法,便是过失。而且,执政大臣与台谏官也会迫着君权在合乎法度与惯例的轨道上运作,不可越雷池一步。由此看来,仁宗即使有专断之心,恐怕也不能如愿。
既然如此,为什么到徽宗朝时又会出现御笔手诏盛行的情况呢?宋徽宗热衷于御笔手诏,确实代表了皇权自我扩张的趋势,但御笔手诏的盛行却不是徽宗独揽朝纲的结果,而是宰相蔡京意欲专权的衍生产物:《宋史》载,蔡京执政后,“患言者议己,故作御笔密进,而丐徽宗亲书以降,谓之御笔手诏,违者以违制坐之。事无巨细,皆托而行”。若非当时的执政集团与皇权同流合污,宋徽宗想以御笔挑战成法,未必会那么容易。
即便徽宗在蔡京的怂恿下热衷于御笔行事,也常常受到抵制,正如汉学家伊沛霞女士在《宋徽宗》中指出:“徽宗发现,长期以来,让大臣执行圣旨都是一个难题,无奈之下,他下令加重对无视御笔手诏的惩罚。”宋徽宗以立法的方式对延误执行手诏的臣僚作出严厉惩罚,固然反映了这名艺术皇帝的任性,但换一个角度来看,也透露了皇帝的御笔手诏一直受抵制的事实。
清初彩绘版《帝鉴图说》之《天章召见》。该图讲述宋仁宗在皇家图书馆天章阁召见大臣,咨询时政阙失,请众臣畅所欲言。(法国国家图书馆藏)
新京报:士大夫虽然在某种程度上可以与君主讨价还价,但始终没有生长出足以持续抗衡专制的力量,“君臣共治”与“虚君共和”还是存在很大差距。你在书的最后提到,“仁祖之法”被后来的宋朝士大夫解释成一项比较接近于“君主立宪”的宪制,那么,阻碍其最终发展成宪制的主要原因是什么?
吴钩:经由宋朝士大夫的阐释塑造,“仁祖之法”貌似接近于近代的“君主立宪”制度,不过,我们当然不能将宋朝的“君臣共治”等同于“君主立宪”。由于宋王朝的覆灭,宋人奉行的“君臣共治”体制,也如烟云消散于历史深处。我们无法假设,如果宋王朝的国祚再延续几百年,是不是就可以演化出另一种版本的“君主立宪”。但有一点我们可以指出来,即便是英国的“君主立宪制”,也是经过漫长时间演进而来,今人津津乐道的《大宪章》,事实上在签署之后,便被束之高阁,没有人当一回事。
电视剧《清平乐》中的参知政事范仲淹(左)。
4 天才与贤臣为何成群而来?
新京报:宋朝为避免重复晚唐的藩镇割据、宦官专权局面,采取重文抑武的政策,但这也导致军事孱弱、外交无力、冗员庞大的“积贫积弱”局面,庆历新政、王安石变法等意在富国强兵的变革,为何都以失败告终?宋朝从繁荣到没落的原因是什么?
吴钩:我并不认为“庆历新政”失败了,因为领导新政的范仲淹、富弼、韩琦等人离朝后,他们推行的新政举措并没有全部被废除,而是一部分措施被废止了,但一部分还继续执行,还有一部分获得进一步的完善,而不是像许多人所以为的那样,新政都被废除了。不过,仁宗朝的共治体制,确实不利于大开大阖的变革,因为大开大阖的变革往往需要先赋予主持者足够的集权,如此才不至于处处掣肘。
从这个角度看,我们便不难理解熙宁变法时王安石为什么要鼓动宋神宗乾纲独断。那么,王安石变法为什么会失败?我觉得一些偶然因素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如支持变法宋神宗英年早逝,继位的宋哲宗年幼,固执的保守派领袖司马光上台执政。
至于说“宋朝从繁荣到没落”,那更需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若是说国运,从北宋到南宋,确实出现了没落、衰败之势,但在文化、经济、社会发展方面,南宋与北宋并没有什么差异,不存在衰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