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是骄傲的。
当然了,她也有骄傲的本钱。古往今来,在写文章方面,有谁能够超得过她?
如果想对古代的男性文豪做一个排位,把谁排在第一位,别人可能都不服气。李白的诗歌写得最好,但是杜甫的粉丝们肯定不高兴。而且就整体文学成就来说,李白、杜甫又都比不上全才苏轼。但要论写小说,还得曹雪芹排在第一。总之,谁要想做一个这样的排位,都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但是如果把李清照排在古代才女的第一位,可以说,没有任何人对这个排位有意见。古代的才女要想争夺好的排位,只能争夺第二名。可是无论把谁排在第二名,大家也许都不服气。把薛涛排在第二名,朱淑真的粉丝很不服气;把柳如是排在第二名,鱼玄机的粉丝不服气;把卓文君排在第二名,蔡文姬的粉丝很不服气。中国古代的才女,都加入到第二名的争夺大战之中。独有排在第一名的李清照,没人能撼动她的任何地位。
而且,李清照对其他的才女们,她也是不屑一顾。
其实,李清照不仅仅对女才子不屑一顾,她对男文豪也不屑一顾。
李璟李煜,两位南唐大词人,李清照说他们写的都是亡国之音。柳永把词的领域拓宽,发展成了慢词。而且柳永的粉丝遍布全国,只要有水井的地方,就有人在唱他的词。但是李清照说柳永“词语尘下”,格调不高。晏殊、欧阳修、苏东坡,李清照评价说,他们写的根本就不是词,只是一个没有把句读搞清楚的诗而已。王安石、曾巩,李清照直接说这两个人写的什么玩意儿,根本就不可读。晏几道、贺铸、秦观、黄庭坚等等,每一个人,李清照都指出了他们词的毛病。最后,李清照大为感慨地说:“词别是一家,知之者少。”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陈子昂仿佛写的是李清照!
那么,李清照自己的词,究竟怎样呢?
还别说,真的是相当牛!在整个宋代,把她的词排在前三位,几乎没人有异议。大约也只有苏东坡、辛弃疾有资格和她比。乃至于在中国文学史上,把她排在写词的前五位,也都是没问题的。
总之,李清照确实有值得骄傲的本钱。她随心所欲一句词出来,别人可能苦吟一辈子,都达不到她那样的水平。
但是,李清照的一生又是非常悲凉的。她瞧不上男人,不过她却因此吃够了男人的苦头。在男权社会里,李清照这株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是长在男权社会沙堆之上的,很容易就垮掉,李清照根本就站不稳。
李清照早年其实是很得意的,不仅仅因为她才气惊人。更重要的是,她嫁了一个好老公赵明诚。
赵明诚虽然文学成就不高,但是赵明诚是一个文化人,文化素养很高,而且在金石研究方面很有见地。
古代的女子,能够有李清照这样好运气的,实在是难找。要么她们就没有什么机会读书,更不可能写诗作赋。要么就算她们成了才女,但是嫁出去以后,往往嫁给那种脑满肠肥,趣味低下之人,或者是一些唯利是图的商人,或者是一些在官场上蝇营狗苟的官员。这些人在精神上是无法和她们契合的。
还有一点,古代是男权社会,男人是有三妻四妾的。要想在男权社会的家庭里面活下去,你是不可能如此优雅地吟诗作赋的,你必须参与到家庭地位的争夺之中。咱们现在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宫斗剧?而且很多人也非常喜欢看宫斗剧。这是因为宫斗剧确实就是古代女人的真实生活,甚至成为集体无意识,影响到了今天我们的思维方式。在古代,当一个女子开始进行这种争斗的时候,这个女子往往就会变得声嘶力竭,面目全非。要么她就自怨自艾,以一种怨妇的形象出现;要么她就声色俱厉,成了一个歇斯底里的泼妇。总之,这些女子,都不可能有好的结局。
而李清照不同,李清照能够和赵明诚琴瑟和谐,两人在精神上是对等的。是除了谈论柴米油盐和猪鸡猫狗以外,还能够谈论诗词歌赋,纵论天下大事,点评历史兴替的。总之,古代的女子可能很少能够享受到爱情的滋味,李清照是真正获得了爱情之人。而且她和赵明诚的爱情,是基于两人平等关系上的爱情,是一种现代意义上的爱情。
可惜的是,在国难当头的时候,赵明诚破坏了李清照对男子的美好想象。
在李清照的诗词里,她和赵明诚是相亲相爱的。这种相亲相爱,是因为赵明诚是一个温润的,有担当的,有品格的男子。但是,当敌军围困赵明诚的城市的时候,作为这座城市的最高长官,赵明诚却丢下一城的老百姓,晚上用一根绳索从城墙上偷偷溜了下去逃跑了。做出这种事情的男子,如何与之前和她琴瑟和谐的那个男子画等号呢?
可以说,赵明诚可耻的行为,第一次击碎了李清照的骄傲。
李清照对那么多男性大文豪看不上眼,除了她自己文学成就比较高以外,还因为她身边有赵明诚这样的男子。这样的男子,给了李清照底气。然而,这个男子却当了可耻逃兵!
后来,李清照写了一首“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的诗。在这首诗里,李清照表达了对丈夫的鄙视。但丈夫是她存在的基础,当她在鄙视丈夫的时候,事实上也就把自己推倒了。
倒在地上的李清照,形象十分狼狈。她的词,由此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从来不知道哀怨为何物的李清照,开始哀怨了。
之前的李清照,她把词写得清丽脱俗,如同一朵娇艳清纯的花,充满着勃勃的生机。但是当赵明诚当了逃兵,接着又去世以后,李清照的词,也就走进了古代其他女子的那种腔调之中,开始写哀怨,写愁苦。尽管李清照的词,依然比整个古代社会所有的女子以及绝大多数男子的词写得好,更有艺术价值。但是,这时候的李清照,已经不是独一无二的李清照了。
李清照的骄傲被击碎,但还没有完,她迎来了生命中的第二段婚姻,而这一段婚姻,又把李清照的婚姻再一次击碎,并踩在尘污之中。
古代的女子都是以色侍人的,她们生命的美好都非常的短暂,一旦青春岁月消逝,她们将失去丈夫对她们的宠爱、宠幸,只能依附在儿子的身上。
当一个女子已经年老色衰的时候,几乎不可能再有男人喜欢上她而娶她。对于这样的女子来说,剩下的大约就是守住贞洁,将来被人立一个贞洁牌坊,用这个光耀千古了。
李清照不一样,在她年老色衰的时候,居然有个叫张汝舟的男子,不断向她求爱。李清照心动了,最终嫁给了张汝舟。对于李清照来说,她之所以在年老色衰的时候,还能够非常坦然地嫁给张汝舟,是因为她觉得她是有才华的,她是独一无二的,她是不需要以色侍人的。而张汝舟也正是看中了她的才气,看中了她的独一无二,才娶她的。
然而,最终她才发现,张汝舟看上的并不是她的才华,而是她的宝藏,是她和赵明诚苦心经营半生,积攒下来的那些名人字画和金石拓片。等到张汝舟发现,李清照在逃难的过程中,早已把这些东西丢掉的时候,张汝舟立刻就变了一副嘴脸。这时候在他看来,李清照变得又老又丑,性格刁钻。文学女人的那些劣根性,在张汝舟心中无限放大。
张汝舟第二次击碎了李清照的骄傲。他让李清照明白,尽管她是古今独一无二的才女,但是这份才气,在男人社会里一钱不值。男人看重的,依然是美貌和财富。没有美貌和财富的女子,什么也不是。
可怜独一无二的奇女子,曾经骄傲地站在艺术的最高峰。但是当她跌倒的时候,她原来与古代任何一个平凡的女人没有任何区别,依然是卑微的,狼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