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女性彼此之间的命运,并非像男性和女性命运之间会产生那么大的分野或悬殊,她们随时处在被男性(无论是不让自己读书的父亲,还是有家庭暴力的丈夫,抑或是索要性贿赂的工厂老板)碾压的境地,在精疲力竭的边缘,不让自己陷入瓦解,精神被碾压成碎片,女性只能通过写作(哪怕是莉拉的日记、笔记那样的可怜的形式)让自己平静下来,用文字固定住那种秘密,然后等待逃离。
什么样的秘密?是后来被丈夫无情背叛、横死街头的吉耀拉说的,“只有你身为女人才知道的丑陋秘密”。
是索拉拉兄弟那样的男人普遍持有的下流想法:“一个真正的男人会让女人正常起来。”这个城区里所有的人和“爱情”只是沾一点边,更多是盲目虚荣的*——只有轻浮的尼诺能够给莉拉和莱农提供过一些幻觉。
是莱农知道自己与莉拉永恒的差距,“不接受风险,不了解命运的人,在角落里日渐衰落”。当莉拉不顾一切去追随和尼诺的爱情时,她感觉怯懦的自己在莉拉身边就像“泥潭,像吸了太多水的泥浆”。
是莱农开始希望“在婚床之上,在安静、合法的关系中,我能从容地享受到交媾的乐趣”,但后来意识到,“婚姻和人们想的不一样,它像一个机构,剥夺了性交的所有人性”。
是莉拉对莱农和尼诺的知识分子左翼腔调的怀疑:“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避免富人和穷人之间的矛盾……那些在下面的人想上来,那些在上面的人想待在上面,无论通过什么方式,最后的结局都是相互唾弃,拳打脚踢。”
是莱农生育和*的恐惧和焦虑。莱农发现自己再度*时,“第二次觉得充盈,但同时也觉得空虚”。
是莱农对母爱真相的苦涩洞察。“那种母爱的真相:她很绝望地想为我好,让我按照她说的来,让我继续过着她想都不敢想,但我已经实现的生活,这使她在前一天还是整个城区最幸运的母亲。这种自豪现在都转化成了仇恨,她要毁掉我,惩罚我。”
是莱农知道虽然自己从生活上抚育了三个女儿,但她们的父亲才是她们选择进入现实世界的入口:“她们把自己成功富裕的生活都归结于她们的父亲。但是我,我没有任何优势,我是她们优越感的根基。”
四部曲堪称史诗的一点,即它首度真实地处理了女性在不同人生阶段的“变形”。性、爱情、知识,这些在小说里都被赋予了同样的重要性,是女性命运的奥德赛同等重要的构成部分。变形,既指女性身体普遍会遭遇的风险和衰败,也是她们和外部环境关系的说明。
“界限消失”是“那不勒斯四部曲”里最核心的意象,也有非常强烈的女性意味。因为与女性身体相关的血液、精液和出生时我们身裹的羊水,其存在都意味着界限的消失。
而界限消失也是莉拉最本质的世界观,因为她不接受自己,不愿意接受自己的固有形状,所以她非常恐惧周围的世界失去形状、人们面目不明(一种堕落的隐喻),也会在那不勒斯大地震中完全手足无措;而莱农要到第四本里才有能力揭示朋友身上这种恐惧的源头,“她(莉拉)害怕东西的抖动和弯曲变形,她痛恨任何形式的病痛,她痛恨失去意义的语言”。
而作为友谊里一直处于弱势地位的莱农,因为已经习惯与风险、不准确的文字为伴,却从这些变形、病痛或者失去意义的语言中不断汲取力量,其写作的意义就变成了“因为莉拉没有一个稳定的形象,而我一个月又一个月地写作就是为了赋予她形状,塑造她,让她平静下来,这样我也会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