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弋鹏
小时候看反映二十世纪之前的中外电影和油画,熙熙攘攘处,不乏走一步点一下头的跛足者;久了,觉得画面经跛足者的拐杖点缀,有美感倍增之效,便不以为那是病态。当然,那会儿社会保障不健全,医疗条件差,大部分人生活拮据,直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逛街时,与拄杖者擦肩仍不足为怪。可现如今逛街若想遇见拐杖,还真不大容易。
到一个城市或一个景点观光,如果遇见百分之一的人一瘸一拐,好心情必然一落千丈,不受惊吓不害怕就算胆子大……注意,只是说如果,好在这个情景不可能存在——生活富裕、医学发达了,如此不和谐的画面绝对不会有。再者,需要拄杖而行者,大多改拐杖为地铁、公交、出租车、自驾或轮椅,主要是为了快。在“速度即生命”的年代里,紧走还嫌慢,拄拐杖,磨蹭掉的是金钱和生命,按鲁迅的话说等于“谋财害命”——谋的是自己的财,害的是自己的命。这不算犯罪,算愚蠢。
今年盛夏闲得没事,持老年卡进颐和园、天坛寻荫纳凉,遇见了无数拐杖,拄苍松古柏于腋下、拄两根三根者亦有。用“拄”已经在美化其身体状态,用“架”字比较准确,浑身散架气若游丝,致人惶惶催人戚戚。目光所及,拐杖者最好不要超过千分之五,一旦超过,病病歪歪的岂能赏心悦目?
可拐杖自有其妙处:扶不能行走者行走,搀不能自理者自理。古往今来,多少人靠拐杖行走营生,乃至养家糊口、无私奉献。更甚者,拄杖大展宏图:军事家孙膑、文学家罗贯中、阴谋家邬思道、仙家铁拐李……
论起来,拐杖应是人类最早的发明之一。试想,智人或劳作或狩猎,腰腿受伤行走不便,随手拾一根木棍,权作拐杖。这个推理我认为用不着考古佐证。“拐杖”古称“杖”,又称“扶老”,悠而久也。汉代曾发布《王杖诏书令》之法律,凡年满70岁的老人,都要由朝廷“赐之以王杖”,杖端刻有斑鸠,称“鸠杖”。持“鸠杖”者享有优待,做小本生意可不纳税。“鸠杖”类似现在的老年卡,可以免费乘公交逛公园,领养老金不上税。西方亦有“蛇绕拐杖”的徽章,号“蛇徽”,源自古希腊传说,医神阿斯扣雷波持杖云游四方,治病救人,后人便将“蛇绕拐杖”视作医学标记。至今,美国、英国、加拿大、德国以及联合国世界卫生组织都以蛇徽作为医学标志。
“鸠杖”、“蛇徽”绝美,美在尊老敬老,治病救人。现在,老人都不愿意拄拐杖显示杖乡杖国之资历,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走到哪儿都拖根棍子?假使突然来个电话,还得先找个地方把拐杖或立或挂,再掏手机接听,没准对方等得不耐烦了,先行挂断;免费电话没接着,还得花冤枉钱。
走到哪儿都舞根棍子也显得不大得体。你好好的能走能动,非要拄杖,别人误以为你装病要挟自己的孩子。我的一个老朋友认为自己已经挣得杖乡杖国的资本,要求儿子买蟠龙拐杖一根,以为威风,拄着到商场显摆。结果人人都给他让路,人人都像躲传染病病人似的避之唯恐不及,生怕一碰触就栽倒跌成三截子。一时髦少妇警告丈夫:“躲远点儿,小心讹上!”回家后,此公把蟠龙杖甩进储藏室,决心永远弃用。
而古槐苍柏不能“自理”后,给根拐杖支撑胳膊腿,使之展现沧桑、悦人耳目,奉献余热尽树道亦属正常,但根系枯竭整体歪倒眼看着就要散架,还非用数根拐杖支撑以延长其寿命,有违树德。我的一位长辈九十四岁病倒,医生尽人道主义抢救,挂吊瓶插管子喂流食上监控……动手做气管切开时,老人对儿子说:“不要!统统不要!瓜熟蒂落,由他去最好。你们是尽了孝心,可爸爸疼啊。”
树也一样,应该瓜熟蒂落由它去;勉强留一阵,反而有碍观瞻。在一个比较大的树群落,拐杖太多不好看,更何况个个是钢铁拐杖,明晃晃、冰冷冷,不会呼吸自然不能吐故纳新,抑制空气流动阳光滋润,自然天成之趣必定荡然无存。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