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说去上拱北,我们都有了一个念想,因为上完拱北回来,肯定有油香。大大的两个油香间夹着几片牛肉,对我们这些孩童来说,是最为期待的。其实家里每年过节、倒油、过乜贴,都是有油香和肉的,不过从拱北上拿回来的油香,要比家里炸或烙的油香贵重得多。父亲从拱北上回来,我们出门迎接,先不是看父亲的面容,而是看手里提东西了没有。以前没有塑料袋的时候,经常用报纸包着,装在手提袋里。一下子看不清楚,弟兄几个围住父亲从里面掏。父母笑着说有呢有呢,进门吃。后来有塑料袋了,金灿灿的油香不需要去摸,就能看到。父亲进屋,把油香交给母亲,让我们赶紧洗手,拱北上拿回来的油香可不能随随便便地吃。弟兄几个端着一汤瓶水,互相倒着洗了手,来不及擦,在衣襟上胡乱一抹,就跑进屋里。母亲念着太斯咪(意为以真主之名),已经把油香切好,分成七块,四个儿子一人一小块,父母各一块,剩下一大块,让大哥把自己那份放好,先把剩下的那一大块给爷爷奶奶送过去。等大哥喘着粗气跑回来,我们才开吃。大哥进门,担心自己的那一份被我们几个偷着吃了,先往案板上看,再惊恐地问母亲他的油香和肉呢,母亲知道几个娃的秉性,故意说老三没忍住给吃了,大哥急得要哭。母亲忙从柜子里拿出来,大哥转悲为喜,母亲说现在可以吃了。吃的时候一定要念着吃。这样的提示在每一次吃油香的时候,母亲都要重复,我们也不问为什么,带着恭敬去饕餮这极为贵重的油香。弟兄几个半蹲着,双手捧着油香和一小块肉。肉一般是舍不得先吃的,先吃油香。母亲带着我们念一句太斯咪,弟兄几个便细细地吃起了油香。说实话,从做工上,拱北上的油香没有家里母亲做得细致。母亲做油香,里面会放蜂蜜、鸡蛋和香草,吃起来嫩嫩的,甜甜的。拱北上的油香虽然大,面却没有揉好,吃起来有点干涩。不过物以稀为贵,一家人分成七份的油香,每个人就那么一小块,吃起来自然就不顾忌这些了。另外从拱北上拿回来的油香,不仅仅是满足一下食欲,它有特别的意义在里面。除了贵重之外,还有杜瓦(有着预防和治疗疾病的作用)的意义在里面。我们弟兄几个抱着敬重沾吉的态度细细地咀嚼,不小心一点油香渣渣掉到地上,都要迅速地捡起来吃掉。吃完油香吃肉,有时候因为弟弟吃太快先没有了,他就抱怨母亲给他少了,母亲无奈,把自己的一份再分给他一点。母亲总是吃得最慢的,好像她的油香吃不完似的。吃完油香和肉,手上也沾了点油气,在母亲的监督下,我们伸着舌头再舔舔手。父亲乐呵呵地看着我们吃完油香舔干净手,开始讲上拱北时遇到的人、看到的仪式等等。我们羡慕地听着,央求着父亲以后上拱北带上我们,多领一份油香,好分给一家人吃。
爷爷归真三年的纪念日,是一定要大大地干一个尔埋里(在亡人忌日上的纪念活动)的,以前奶奶都是早早举念几只鸡或者一只羊。鸡一般都是奶奶亲手从老母鸡下的蛋里精心挑出来,然后在篮子里放上麦草让老母鸡孵出来的。孵小鸡阶段的老母鸡像功臣一样,每天享受着不一样的待遇,简直有甚于坐月子的媳妇儿。奶奶极为严肃恭敬地守着老母鸡,喝水的时候,自己亲自从水窖里打来水,放在汤瓶里,把老母鸡抱在怀里,捏着嘴巴往里面灌水。老母鸡咯咯地叫着,也似乎知道它这时的身份和地位,有些倔强地拍着翅膀,眨巴着眼睛耍脾气。奶奶则耐心地喂着,不打不骂。吃的东西也不一样。平时它都是自己找东西吃,或者在麸子里面掺杂点白菜,让自己叼着吃。孵小鸡的时候,奶奶准备好粗一点的面,搓成圆棒棒,一个个往老母鸡嘴里喂。等小鸡孵出来,老母鸡的待遇也就没有了,任它自己在院子里找食吃。小鸡们则成了保护的对象。奶奶极为认真地看护着几只跑在地上的小鸡,任它们拉屎大叫,奶奶都不会厌烦或者怪罪一下。等小鸡一个个慢慢长大,能分辨出公鸡母鸡时,几只小公鸡便有了特别的待遇,奶奶会专门找个地方给它们喂水喂料。再过些时日,几只公鸡中长得俊美高大壮实的便被选中。如果举念两只鸡用作宰牲,奶奶便在鸡腿上拴上绳子,固定在树底下或者院子某个角落,继续精心喂食看护,直到宰牲的前三天。前三天一般都会格外地进行照顾,喝的水,喂的食,一定是干净且带着太斯咪的,这样才能保证纪念日的圣洁和洁净。对待羊也一样,从小羊羔里选出羯羊,专门细致地配料喂食,再选一个面容俊美的小羊喂得壮壮实实的,让它作为宰牲去搭救亡人。有时候看着奶奶那么卖力仔细地喂食,我们有些不解地埋怨奶奶,怎么把羊比孙子都照顾得好。奶奶则一脸严肃地说,你们这些瓜娃娃,喂饱了有啥用,都是害奶奶的,这举念的物儿却不一样,它们在前世享点福吃点好的,宰了以后才能搭救亡人。爷爷归真三年纪念,虽然家里条件还不太好,奶奶坚决地要宰一头牛来搭救亡人。她给几个儿子的理由是,你父亲托了梦来,要一头牛呢。再说三年是大日子,不好好地过一下,怎么能对得起亡人?有了这个举意,奶奶似乎多了一份责任,平时可能还会随手花点钱或者给几个孙子买点糖果零食什么的,··当做好宰牛的计划后,她便开始想方设法地攒钱了。几个儿子再三规劝,他们几个平摊就行了,老妈还是该吃的吃,该穿的穿,不要亏待了自己。奶奶还是听不进去,出门在路上遇到一个塑料瓶或者几个杏仁核都会俯身捡起来,积攒着多卖几个钱。过去上街一定要下一次馆子或者买她喜欢的水果,因为宰牲要花钱,她都会省着。钱攒得差不多了,日子也近了,奶奶则吩咐碎爸去左邻右舍打问,哪家有够牙口长得好看的犍牛,买回来早早喂上。俊美的牛一旦买回来,它就和前面提及的鸡羊有了相同的待遇,甚至更高。不仅要准备干净的水、牛爱吃的青草,还要给牛擦背洗澡。有时候还会默默地和牛待一会儿,或者说一些期待和规劝的话。牛眨巴着眼睛,伸出舌头大口地揽着青草吃。纪念日还有三四天就到了,奶奶就从地窖里刨出来一些萝卜,叫来几个女儿和儿媳妇,洗干净切好,准备做烩菜。还要专门准备一麻袋小麦,摊开放在院子里淘洗晒干,驮到磨坊里磨成面粉,白面黑面仔细分开;白面用来过纪念日,黑面放着做馒头和面条。磨面的同时,还要准备一袋子胡麻,驮到油坊里,亲眼看着榨油,回来装在坛子里,封住口,不让我们随便接近。女儿和儿媳妇如果没有带小净,也都不能随随便便去舀油。面和油准备好了,接下来就是水了。家里平时水窖都是谁方便谁去打,要干尔埋里,娃娃、女儿和儿媳妇都不能随随便便去打水,在奶奶的叮嘱下,必须由带着小净的几个儿子或者她亲自去打。油、面和水都准备好了,奶奶再虔敬地洗个大净,准备酵面、炸油香。炸油香是整个纪念日中最为细致的工序。面发酵好了,奶奶亲自烧开锅,念着太斯咪往里面倒油。炸油香要看灰,要让油香香甜可口,必须得先拿点面,搓成小圆形,放到灶火里烤熟,掰开看灰饱不饱,味道鲜不鲜。大人们是不允许品尝的,必须让不足9岁的男娃娃来品尝,几个不足9岁的孙子便抢着品尝。灰饱了,才可以做。炸油香前,先把面和好,擀成饼子大小,在中间拿刀划两个口子,放到锅里炸熟,不一会儿捞出来黄橙橙金灿灿,我们看着流口水。不过奶奶是绝对不允许我们吃的,经还没有念,阿訇没有口道(带有宗教意味的吃喝之意),谁也不能动,不然整个纪念活动都被污损了。记得有一次,我们几个调皮,趁奶奶不注意,偷了一个拿出去分吃了。奶奶知道后,很坚决地让女儿和儿媳妇重新发酵面,重新取油重新炸。她坚持的是,一旦娃娃们先吃了,整个都坏了,真主看在眼里无法搭救亡人。我们几个则被母亲狠狠地惩罚了之后,拿着已经炸好的油香,流着眼泪疯狂地吃着,但是内心还是有了很多愧疚、自责和惊恐,担心自己也因此被真主惩罚,担心奶奶的举意因此受损失。油香炸好了,慢慢地摆放了一笸篮、一案板。我们懂事后,再也不敢偷吃油香。纪念忌日一般都在第二天一大早进行。奶奶嫁出去的几个女儿早就提前来帮忙了,几个儿子再忙也得放下手中的活儿来过忌日。奶奶的女儿和儿媳妇是主要的帮手,与油、面和肉有关的事情,奶奶都要亲自动手,她们只打个下手做个辅助。前一两天请坊上的阿訇来宰了牛。奶奶凭着经验在前一夜煮好肉,晾好切成片,然后烩菜,准备好乜贴(带有宗教意味的钱财)。等寺里晨礼结束,凡参与礼拜的人都请来,再把左邻右舍和亲戚们都请来,一起干尔埋里。来的人都请到上房,围坐在一起一人一本《古兰经》念完,再高声念一阵赞词,阿訇接了杜瓦,才可以开吃。阿訇坐在炕中央,其他人按照年龄和辈分,分坐四周,大口大口地吃着烩菜,满脸笑容。我们一帮孩子站在院子里流口水。阿訇和大人们没有吃完,娃娃先耍去,这是规矩。等来的人都吃了,我们也快速地抢吃上几口,就开始接受任务。在奶奶的安排下,左邻右舍地送烩菜和油香。拿到烩菜和油香的人家,和我们一样,人人都有份儿,仔细虔敬地吃上点。亲戚们来了吃过烩菜和油香,坐在上房的炕上拉家常,掐着指头算亡人归真的年头,说一些家长里短的话。该回去的时候,奶奶则准备好油香,在中间再夹几片肉,带回去让没能来的亲戚们也吃上几口。尔埋里干完了,也算是完成了这一年奶奶在爷爷身上的一个心愿。再过一段日子,到了太爷、太太或者其他亡人的忌日,这样的尔埋里还要继续和重复。油香的故事也在回族坊间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有一点是需要了解的,回民不会在家里无缘无故地炸油香,炸油香是一件极为庄重的事情。油香也因此而变得贵重难述。
记得上中学时,三十几个同学挤一个大通铺。开饭时,一人端一个饭盒,等着分享从餐厅端来的洋芋菜,每人一勺子,剩下点油锅底,也你抢我夺地拿馒头擦着吃。总是同样的食物,总是吃个半饱,这顿等不到下顿。有时候距离学校近的同学家里带点馒头什么的,留着饿得受不了时偷偷拿出来填充一下。那时候同学之间不是很亲密,一般都不敢互相问吃不吃。问了吧,生怕人家吃,自己就得挨饿;不问吧,没有几个朋友,自己没有人缘不好过。没有办法,同学们都私下准备一个木箱子,家里带点吃的,偷偷锁起来,晚上秘密地往嘴里塞几口,或者等宿舍没有人时再吃。有时候是为了解饿,有时候则是为了省张饭票。同学们一般都不会主动和别人要吃的,人家让开了,矜持地看看脸色,判断是真心相让,还是客气一下。如果关系好的,就有了分餐的习惯。这几天你家来人带来,平均分吃;过几天他家带来吃的,一人一份。同学们是绝对不会随随便便拿别人的食物的,因为回族文化习惯中,未经允许的食物是非法的。几个关系好的同学,往往在分餐的生活中结下友谊。如果某个同学回家或者家里过了事,带来油香,那就有着一种近乎于过节一样的气氛了。有同学回家拿来油香,基本上都是提前分好的。同学的妈妈也知道,因为孩子回家说了在学校里和谁来往密切,吃了谁的什么好吃的,有几个人等等。注重分餐共享习惯的家庭里,往往会支持孩子延伸这种关系,毕竟孩子在学校里也得有个你来我往。人可是不能独门独户、不来不往地过日子的,谁都不接触,谁也不理睬,那样活着有啥意思。谁家能不向邻居家借个东西呢?老家流传着一个人叫王宝川,据说他家里什么都有,从来都不愿意与人交往,结果他自己也没有想到的是,临终了挖坟墓,自家没有一个挖坟的铲铲,还得向邻居家借。这个极端的例子说的就是人不可能什么都置全,邻居们总还是要来往的。从家里带回油香的同学,宽裕了一个人能分一个油香,少了就两人一个。虽然那时候都是一些一心苦读想考大学的学生,对于宗教习惯的坚持和坚守却从来都不敢马虎。还有一个细节是很值得一说的,就像前面说的,在那物质困乏的时候,同学们之间让吃的是很有讲究的,不能一让就吃。让人只是一个礼仪,有当着人面,不得不如此的意味,就那点东西,让你吃了,我就要饿肚子了。老家有这样的说法:“让人是个礼,锅里没下米。”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但同学们之间让吃油香则不同,如果有谁让着你吃他从家里带来的油香,那是可以不必客气地接过来吃的,因油香有着丰富的含义,不只是解饿,更包含着宗教意味。吃点油香,沾点吉庆。而且与人分食油香,也会使有宗教心理的人,获得一种难以言喻的精神上的安慰和满足。在衣食已不成为大问题的今天,油香已··不再是稀罕之物。而且常有这样的现象,满桌的美食,金灿灿的油香倒好像成了一种点缀,人们只是出于宗教原因,尝一尝油香而已,多是吃馒头。一桌七八个人,还吃不了一个油香。都说是肚子里油多了,吃油香腻得很。如果生活在城市里,还会发现几乎所有的超市里都在卖油香、馓子等民族食品,自然是不只回族吃,其他兄弟民族只要乐意掏钱,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即便如此,在回族人的生活里,在回族人的心中,油香依然有着其他任何食物替代不了的位置和作用。比如前段时间,某清真寺教民领取油香时不幸发生了踩踏事件,无论如何,这都是十分不应该的,是令人很感痛惜的。但一些不了解情况的人解释为因饥饿抢油香,就全然不合事实了。可以肯定,在今天的社会,回族人想得到一份油香,并非完全是为了解决肚子问题,而是另有寄托和期待的。只有在充分了解民族心理和民族习俗的基础上,才会做出有所针对的预判和准备,才会使这样的惨痛事件得以避免。
欲说还休。
就我个人而言,油香既是我儿时的温馨记忆,更是我的某种情愫所在和长久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