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风山
马哥的生活并不容易。他的父亲是阿訇,属于那种唱了花儿会被人说闲话的家庭。人言可畏,但马哥也只能继续唱着,这是他排解生活压力的唯一方式。但唱花儿也没收入,家里好几口人还等着他养活。于是他最近开始找一些临时工干,给人装配电箱。“生活所迫,从头开始,劳动可以忘掉一切,加油!”看到他发了个朋友圈。
苏阳最常去的还是盐池刘世凯的家。每次去之前,苏阳都会在小卖部里买上两瓶酒,一箱牛奶,给老刘拎过去。我想起了小时候跟着大人走亲戚的时候,他们手里拎着的也是差不多的手信。
老刘的两个老伴儿都去世了,平时自己一个人过得极为随便。苏阳决定在老刘家做顿饭吃,于是找了个小商店买了点菜。老刘的小孙女听说苏阳要来,给爷爷打来了电话,说让等等,她要来找苏伯伯。
于是我们等着小孙女到了,就一起往老刘的家里走。到了一看我们都傻眼了:家徒四壁,灰尘满地。没有煤气灶,没有自来水,也没有正经的做饭和吃饭的地方。
苏阳动作倒是麻利,他翻出了一个电磁炉,到邻居家借了一些水,迅速地洗了菜,切菜,下面,一看就是厨房老手。老刘在一旁也不知道怎么帮忙,于是玩起了苏阳的吉他。小孙女凭着自己对吉他的理解,教爷爷应该怎么拨弦。
也许这是这个平房里为数不多的温馨时刻。
饭后,俩人坐到炕上,弹起了各自的三弦和吉他。老刘先是唱了自己最近编的《刘世凯传》,讲的是他苦难的一生。然后又给苏阳唱了一段陕北民歌《珍珠倒卷帘》。
正月里来是新年,岑彭马武夺状元。
岑彭箭射金钱眼,马武刀劈九连环。
二月里来龙抬头,王三小姐上彩楼。
绣球打在平贵手,王侯公子结冤仇。
三月里来三月三,桃园结义弟兄三。
三战吕布虎牢关,张飞鞭打紫金冠……
这首流传于西北黄河流域的民歌,从一月唱到十二月,又从十二月倒着唱回一月,各咏唱一段中国古代的历史人物或神话传说,上下纵贯三千年。
只需要三根弦,一张嘴,刘世凯把自己几十年的人生,以及这个国家几千年的历史,向我们一一道来。这个场景,深刻地留在了我的脑海里。
《汉书》中写到,古有采诗者,击铎乡间,采风而献之,以正听。说的是周朝的采诗官巡游各地采集民歌的事。有了这群人,才有了如雷贯耳的《诗经》,并让两千多年前的诗意得以流传至今。
从某种意义上说,苏阳很像一个在21世纪击铎采诗的人。当然,他不是官员,他只是一个来自银川的厂矿子弟。没有人指使他去做任何事情,我们甚至感受不到他太大的野心。他默默地踏过西北的千山万水,却在无意中向我们证明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民有多么的可爱和伟大。
《大河唱》剧照,左为苏阳。
有一次,我们又一次从西北归来,在安定门内大街的一家面馆喝酒,苏阳比我们先醉了。他开始目光失焦,喃喃自语。“如果把拨片放下来,不去唱歌……我不知道我要去做什么……”“能打垮多少人,会被多少人打垮……那是你的命运。重要的是……走出去,走到前面去……对吧?”
我们都没有说太多,只是静静地听着这个失意的中年男人,端着一杯二锅头,絮絮叨叨。在我们身后,透过取面的窗口,能看到老板在紧忙活着,熟练地拉出顾客需要的韭叶、二细。
我想,如果民歌就是那碗拉面,那苏阳一定是一位不安分的拉面店老板。他想的是怎么改良这碗面,好让全世界的好吃之人都尝到这种美食并且理解个中滋味。无疑,在美国快餐日本料理韩国烤肉开满大街的时候,这是维持拉面活力的最佳办法。
五
2018年7月20日,在地球对面的哥伦比亚麦德林诗歌节,在来自全球100多个国家的诗人们的见证下,《大河唱》拍完了最后一个镜头。很久以后,我发现这与我们开机的日子是同一天。一天不多,一天不少,《大河唱》拍了整整两年时间。
在麦德林,我看到台上台下的人们,长着不同的面孔,说不同的语言。但在那个夜里,所有的隔阂都被打破了。能感觉到有一种歌声,来自地球另一端,穿透地心之后被唱进了现场所有人的心里。他们似乎听懂了这种来自东方的语言,现场气氛变得有些疯狂。
我相信他们是真的听懂了,因为……现场屏幕同步打出了歌词的西班牙文翻译。他们开始齐声跟着台上的苏阳唱了起来:张大哥,李大嫂,放下你的担,哦……
演出结束后,苏阳被团团围住。那一刻,他似乎成了一位在哥伦比亚家喻户晓的超级明星。几位女粉丝们兴奋地抓住他,用我们听不懂的西班牙文语速极快地说着什么。后来男粉丝们也挤进来了,一位在演出现场负责电工的大哥,通过翻译跟苏阳说,麦德林人现在都知道你了,欢迎你随时回到麦德林,这就是你的家。
这一次,在麦德林的苏阳,比在上海的老魏运气要好一点。没有人质疑他为何还停留在过去,没有人追问他为何不作出改变。反倒是这些此前完全不知道皮影和花儿为何物的哥伦比亚人,向苏阳一遍又一遍地提出疑问,这些音乐元素来自于哪里,在中国还有人唱吗?
有的,当然有。此刻我们应该还有千百个老魏,老刘,老张,老马,在老家唱着。虽然以后可能不会再有小魏,小刘,小张,小马了,但是现在还有个小苏在干着这事。他不光唱岑彭、马武、秋胡、魏征,他还唱张大哥、李大嫂、王二姐、李大爷。他唱的既是过去,更是当代。对于我们这一代人来说,他唱的就是我们自己。
离开哥伦比亚的时候,我们在机场候机。一群哥伦比亚小孩在这时坐到了我们对面,瞪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这几张东方面孔。坐在左边的小孩胆子大,开始用不太流利的英文自我介绍:我叫Jesus,旁边这位是Samir,我们来自卡利,你们呢?
我也自我介绍了一番,然后问他,卡利这个地方听起来很熟悉,我应该知道这个地方。他很兴奋,说你居然知道卡利,欢迎你去我们家玩,我们家旁边有一条河,叫考卡河。
我想起来了,前几天听一位哥伦比亚诗人说过这条河,是他们国家的母亲河。我说太好了,我家旁边也有一条河,叫黄河。欢迎你到中国来找我玩。
其实我家离黄河远着呢。这个谎言不知如何就从我嘴里脱口而出了,而且顺理成章。
他听了很高兴,从爸爸手里拿来笔记本和纸,让我写了我的名字,以及电话,邮箱。我下意识地用汉字写了自己的名字,却没想到这三个方块字把他们吸引住了。这几个小孩围上来,每人都写了自己的西班牙文名字,让我帮忙起个中文名。
突然间我成了一位来自遥远东方的起名大仙儿。于是我拿起纸和笔,一一满足。其他人都好说,这个Jesus该叫啥呢。
我想了想,大笔一挥:耶稣。
临走时,耶稣说他下了飞机就给我发邮件。我说好,我等着。
如果真能与耶稣在中国重逢,我会带他去西北转转,看看黄河。这个地方我待了两年,熟悉。
六
2018年夏天,我们与剪辑师卡尔挤在三里屯幸福三村一间炎热的小房子里,商量如何从1600小时的素材里剪出一部90分钟的电影。
随着气温的升高,气氛却慢慢陷入僵局。
幸福三村剪辑室的墙上
我们建议在人物故事之外,可以埋藏一条关于“河”的线索。一来国内观众对黄河有天然的亲近感,二来我们拍到的是百分之九十九的中国人都未曾见过的黄河,这些影像或许能让大家重新建立对这条河的认知。
“我信你个鬼(笑),会有那么多中国人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河长什么样吗?”卡尔反问我们。他认为人物的故事已经足够,没有必要画蛇添足。
卡尔来自德国,是一位优秀的电影剪辑师,十多年前因机缘巧合开始在中国工作。他过往的作品里,我最喜欢《苏州河》。但这一次,我们面对的是一条比苏州河更为复杂的河流。
我们努力解释:也许我们身处的这个国家实在是过于辽阔,以至于大部分中国人的一生,根本没有机会亲自踏足河边,去感受她的气息。而在大众媒体中出现的黄河,又总是充满了刻板印象。大家久而久之便以为,黄河是浑浊的,奔腾的,也是容易干涸的,危险的。但是当我花了两年时间从源头走到入海口之后,我才意识到我们所面对的,是一条情绪极为丰富的河流。
在青海三江源保护区内,我见到了当年老师向我们提及的巴颜喀拉山。山脚下,卡日曲和约古宗列曲静静流淌。我们驱车再往上游走,已经没有成型的道路。爬上一座山丘之后,藏族向导黑哥把车停下来,“兄弟们,这就是我们母亲河的源头”。
若非亲眼所见,我们无法想象一条大河,就发源于这些星星点点的小水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