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珠峰测量队的队员们整装待发
面对极限,任秀波超越了自己。在极度缺氧和暴风雪中,任秀波一步一步走到了海拔7790米的2号登山营地。
当其他登山队员因为极度疲劳都躺在帐篷里休息时,任秀波却在帐篷外,冒着暴风雪,喘着粗气,在没有任何供氧设备的情况下,架起重力仪,测出重力值,并用GPS接收机测量了该点的三维坐标。
从此,共和国测绘史上诞生了新的高度——7790米。这也是世界测绘史上新的高度。
几天后,记者在海拔5200米的珠峰大本营见到了任秀波。他说:“我尽了国测一大队队员的本分”。
本分!很简单的一个词。
对国测一大队的队员来说,这个词,意味着当你面对极限、面对艰辛、面对困难、面对危险的时候,绝不退缩。这个词,还意味着必须要习惯在天地之间的任何地方工作,不管这个地方是冰雪荒山,还是黄沙大漠,是高山峡谷,还是海岛礁盘,是水乡泽国,还是戈壁草原……
在地温高达60多摄氏度的新疆火焰山中,大地如蒸笼,一天喝20斤的水,队员们依然感觉焦渴难忍,头晕眼花;
在寒冬中的北疆阿勒泰山区,最冷时温度达零下45摄氏度,队员们操作仪器,为了保持观测精度,却不能戴手套;
在阿尔金山里,黑蚊子云雾般地围着人和牲口叮。一匹白马转瞬间叮满蚊子,成了黑马,黑马在地上打个滚,死蚊子的血又把黑马染成红马;
在中国海拔最低的吐鲁番艾丁湖,海拔负154米,温高风大,测绘队的一头骆驼被大风刮跑,追了近100公里才找到;
在远离祖国2万公里的南极冰原,为了填补我国南极测绘的空白,队员们为了几个数字,在大雪中坚守4天4夜;
在可可西里,泥泞的沼泽充满危险,一辆车一天陷了30多次,挖了30多次,一整天只走了3公里;
在藏北无人区,因为缺氧,队员头疼欲裂。为了止疼,队员把头卡在钢架床的床头钢管之间,这样卡住,外面一疼,里面的疼就不觉得了……
有一年,一组8名队员在塔克拉玛干南缘作业。每天观测时,毒蚊子成群结队如轰炸机般在队员头顶盘旋。一次,累极的队员们在红柳滩夜宿,刚一着地便睡熟了,等到天亮爬起,每个人浑身上下被蚊子叮满了红包,痒得钻心。一个队员拿干树皮往身上一擦,鲜血直流。等到完成任务从戈壁深处走出来时,大家的脸庞都小了一圈。平均每个人瘦了11斤。
有人说,那一段测绘成果是用88斤新鲜的血肉换来的。
“我们*工作,是天和地之间的大活”,一位老队员说:“再说细点,就是四句话:坚守在荒天野地,生活是幕天席地,工作中战天斗地,为祖国经天纬地。”
其实还应该补上一句,他们的坚守感天动地。
02
生与死 苦和笑
“父亲,我没有见过你,听说当年你是渴死的,今天我来看你,给你送点水。”
——吴永安
在国测一大队队史室的墙壁上,我看到了一份触目惊心的名单。这是从1954年到1989年,牺牲在野外岗位上的测绘队员,有46人。
牺牲者中,有的渴死、冻死、病死,有的坠下悬崖,有的掉入雪窟,有的遭遇雷击……
他们大多英年早逝,有的死得很壮烈,有的死得很平淡,但他们都牺牲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他们的遗骨留在了西部大地偏远的测区,其中大多数连墓碑也没能留下。
在北京国家基础地理信息中心一楼大厅里,放着一台老式的测绘仪器,它有个名字,叫“宋泽盛仪器”。这台仪器背后,有一个让人动容的故事。
在北疆阿尔泰山脉深处,有一座山名叫尖山,陡峭险峻,怪石嶙峋。1959年7月一个黄昏,国测一大队作业组长宋泽盛,带领几名队员,连续工作了两个通宵,终于完成了尖山山顶的测绘任务。
崎岖山路宛如一条羊肠,紧缠在山腰上,一边是峭壁,一边是悬崖。太疲惫了,一名队员在下撤途中,一不小心,背上沉重的经纬仪撞上了峭壁,立刻重心不稳,连人带仪器向悬崖边滑去。
走在后面的宋泽盛一个箭步冲上去,用双手托住下滑的队友,使出全身力气将队友往上推。队友和仪器安全了。宋泽盛的身体却失去平衡,他脚下的碎石不断地滑落。当队友们伸出援手时,宋泽盛的指尖从他们手前滑过,大家眼睁睁看着他坠落到几十米深的山崖下。
宋泽盛牺牲后,大家把这台仪器以他的名字命名,争相使用,以此来表达对他的怀念和敬仰。
牺牲者当中,有一个人是被土匪*害的,他的故事至今让人揪心不已。
1963年7月,在甘肃南部的腊子口大山中,钟亮其遭五六个土匪围堵绑架。土匪逼问测量组驻地,严刑逼供中,钟亮其眼被打瞎,身中数刀。为了小组安全,他宁死不屈,只字不吐,惨遭土匪*害。一个星期后,队员们在白龙江边的沙滩上,发现了钟亮其遍体鳞伤的尸体。几个月后,这些土匪被抓获,世人才知道了钟亮其牺牲的经过。
钟亮其是烈士的后代,家中的独生子,牺牲时还不到30岁。
国测一大队年过70的老一代的测绘队员,在接受采访时,都会提到一个名字——吴昭璞。说起他,没有人不掉泪。
1960年4月底,31岁的技术员吴昭璞带领一个水准测量小组来到新疆南湖戈壁。
红褐色的沙石一望无际,烈日当空,一具具骆驼的庞大白骨分外扎眼。天上,没有一片云;地上,没有一滴水。气温超过40摄氏度,地上的沙石更热得烫脚。
一天早晨,意外发生了:装满清水的水桶漏了。桶空了,断水了,离这里最近的水源地在200公里外。
在藏北高原,每天要经过很多这样的冰湖
茫茫戈壁,这意味着什么,每个人心里都很清楚。沉默中,吴昭璞做出决定,他把仅有的水囊递给一位年轻队员:“必须马上撤离,你们两人一组,认好路线轻装外撤,我留下看守仪器资料,等着你们带水回来。”
“这样不行,你太危险……”有队友想争辩,被吴昭璞制止,“大家早一分钟走出戈壁,就多一分生存的希望。”
队友们依依不舍地走了。他们竭尽全力,3天后回来了。
等他们找到吴昭璞时,被眼前悲壮的情景震撼——
帐篷里所有的牙膏吃光了,所有的墨水喝干了。吴昭璞口含黄沙,十指深深插进沙土。身高1米7的吴昭璞,已干缩到不足4尺;原本英俊帅气的小伙儿,武汉测绘学院的高材生,如今静静地躺在戈壁滩头。
他的手表,还在滴滴答答地走着。
他的身后,资料整理得整整齐齐;他沾满汗渍的衣服,严严实实地盖在测绘仪器上。
他最后告别为之奋斗的测绘事业时,是多么恋恋不舍。
这一天正好是5月1日,是劳动者的节日。
队友们心如刀绞。在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了3斤红毛线。
这是几周前,他在鄯善县城买的。当时就要进戈壁了,遇到集市,吴昭璞想给远在湖南农村老家的妻子和还没出生的孩子买点东西。看到这个红毛线,他很喜欢,就问了价钱。可是店主一看他的打扮,“远看像讨饭的,近看像逃难的”,就不客气地回了一句:“你买不起就别问。”
吴昭璞没有动气,他只是回了一句,“你有多少毛线,我全买了。”
带着3斤红毛线,吴昭璞进了戈壁,再也没有出来。后来,这3斤红毛线,被队友寄回了他的湖南老家。
多年以后,吴昭璞的遗腹子吴永安长大了,他来到位于西安的国测一大队。当年吴昭璞的队友,一看到永安身上穿的那件鲜红的毛衣,眼泪就忍不住掉了下来。
他们都认识,这件毛衣上的毛线就是当年那3斤红毛线。这毛线的颜色,他们刻骨铭心。
吴永安后来也成了一名国测一大队的测绘队员。他第一次去野外出任务,就申请去了父亲牺牲的南湖戈壁。
在戈壁外的荒滩上,永安没有找到父亲的墓。由于道路变迁,当时又没能立碑,当年埋葬父亲遗骨的地方已经成为乱坟岗。只知道是这一片,不知道是哪一个。
永安买了两个几十公斤的大塑料桶,满满装上水。他抱着水,撒到了乱坟岗上。“父亲,我没有见过你,听说当年你是渴死的,今天我来看你,给你送点水。”
在46名牺牲者当中,宋泽盛、钟亮其、吴昭璞还是“幸运”的,因为他们的名字至今被人传诵。还有十几名队员,连名字也没能留下来。只知道他曾经牺牲,却不知道他姓甚名谁。
社会在发展,测绘也在进步。条件在改善,装备在更新,观念在提升,自1989年至今的20年里,国测一大队极少发生队员牺牲的情况。
但是,有些东西是改不了的,而且永远也无法改变。
队员们在秦岭野外进行技术训练
那些高山、荒原、大漠、戈壁……恶劣的自然环境,一代代的测绘队员,都无法逃避,必须去面对。
还是在吴昭璞牺牲的南湖戈壁,时间是30多年后,中队长张全德带领着张朝晖等10名年轻的测绘队员,在这里工作了42天。
一杯早上倒的开水,晚上回来还是热的;带去的巧克力,很快都成了巧克力酱;连木箱也受不了这种干燥炎热,不断地开裂,铺床的竹排也一根根地折断。
刚出锅的馒头,很快就能干透,一口咬下去,把牙齿能硌出血,咬过的馒头往白纸上一按,就是一枚鲜红的印章。只好用水冲着吃,每咽一口如同往食道里塞锯末。
整整42天,队员们都成了黄风怪。所有抬杠的话都说完了,笑话也说完了,经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发呆。
大漠戈壁中的生命不容易,活着的东西都让人尊敬。有一次,大风刮进来一只蜥蜴。可能太热了,蜥蜴总是三条腿着地,还不停换腿。队员刘建是转业军人,他看着蜥蜴换腿,竟感觉像是在给他敬礼。他站直了,“啪”,也对着蜥蜴,回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就连苍蝇这种小昆虫,队员们也觉得是个伴,不忍心伤害。
就在作业即将结束前2天,张朝晖病倒了。因为蔬菜断了很久,他出现了严重的缺钾症状,肌肉麻痹,走路总摔跤,碗端不起来,后来连说话都困难。
队友们决定连夜把他送出去。开了一夜的车,中队长张全德抱着张朝晖,怕他昏迷太久,就高声吼起秦腔。
张朝晖至今还清晰地记着那段秦腔声,大嗓门,不着调,但是每次想起来,心里暖和。
长时间跟野外队员在一起,就会发现他们的一些秘密:每个队员都会抽烟,因为孤独和寂寞;很多人也要用卫生巾,因为长期在高原,几乎人人都有轻重不同的痔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