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代拍摄的翊坤宫体和殿照片。体和殿原为翊坤宫后殿,即当年乾隆帝下旨幽禁皇后辉发那拉氏之所。光绪十年(1884年)时为庆祝慈禧太后五十寿诞而被改造成穿堂殿堂。
历数这座宫殿昔日的主人,命运亦复如是。翊坤宫中的荣枯遭际,几乎可以说是紫禁城中后妃命运的缩影:明代主位此宫的郑贵妃,在万历一朝独得皇帝椒房专宠,一时无二,但万历帝一朝崩亡,她就被迫迁出别居,在孤寂中度过余生,最终也未如愿与皇帝合葬。不过她已经算是这座宫殿中结局最好的主人了。在她之后居住此宫的袁贵妃,也深受崇祯帝恩宠,但代价是,1644年北京城破前夜,她被皇帝逼迫悬梁殉死。然而,袁贵妃气绝久时竟然又苏醒过来,心意未遂的皇帝见她死里逃生,于是“拔剑斫其肩,又斫所御妃嫔数人”。最终,袁贵妃带着亡国之君留给她的创痕在新朝又苟延残喘了十年才脱离苦海。
进入新朝后,这座宫殿自然要继续烧炼它的新主人,康熙帝的宜妃郭络罗氏。宜妃被康熙帝“眷顾最深”,她也成为了这座宫殿居住时间最长的主人。但韶光再长,终有尽时。康熙帝崩逝后,新君雍正帝在即位第三日就颁布旨意,怒斥这位深受先帝恩宠的庶母居丧时“甚属僭越”“全然不知国体”。侍奉翊坤宫的太监也被冠以罪名,流放边徼,籍没家产。为了进一步侮辱这位庶母,雍正帝颁布了即位以来第一道彰显其施虐狂本性的谕旨,他声称这帮宜妃信重的太监“俱系极恶,尽皆富饶。如不肯远去,即令自尽。护送人员报明所在地方官员眼看烧竣,仍将骨头送至发遣之处”。
皇帝之所以如此羞辱这位庶母,真正原因是宜妃的儿子,他的九弟允禟是当初夺嫡大战中竞争对手之一。几个月后,宜妃被迁出翊坤宫,同时,他的儿子允禟被发配西北,改名“塞思黑”(意为恶棍),最终在保定囚所被折磨致死。失去爱子的母亲,不得不强忍丧子之痛和新君的羞辱,苟活残年。
讽刺的是,继宜妃之后搬入翊坤宫的敦肃皇贵妃年氏,命运甚至还不如这位“寿则多辱”的前任,年氏正是如今在荧幕上颇富传奇色彩的大将军年羹尧之妹。年羹尧被雍正帝赞为“从来君臣之遇合,私意相得者有之,但未必得如我二人”,而她本人也兄贵妹荣,宠冠六宫。但就像历史所演义的那样,年氏香消玉殒不足一月,她的兄长年羹尧也被雍正帝赐令自尽。
在热播宫斗剧《甄嬛传》中,年羹尧的妹妹华妃,在得知皇帝为了防范年氏一族外戚专权,故意在赐给她的欢宜香中加入损害子宫的麝香后,悲愤自尽。但历史中的华妃则诞有一子,只是年幼夭折。她也未被打入冷宫,而是因病去世。她的去世让皇帝决定暂缓将她的兄长年羹尧置于死地。
从炙手可热到堕入冰渊,甚至不用行差踏错,只需命运无常,便可转荣为枯。命运诚然无常,难以把握,但在这座宫禁中,命运却有它的绝对支配者。那就是这座宫殿的独一无二的主人,皇帝本人。皇帝的喜怒哀乐是左右这些后妃命运齿轮如何运转的发条。在紫禁城中,命运无常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君心难测。
辉发那拉氏皇后,不可能不理解这个道理,这可以说是紫禁城中后妃的生存法则。她们存在的目的就是获得恩宠,用皇帝的龙心欢悦来换取自己的位阶荣华。但她恰恰用最直接、最决绝的方式,无可挽回地触怒了皇帝,让这些前任们的不幸命运,即将在她身上再度上演。只是那些人是拼命抓住君心来挽留荣宠,却仍不得不看着它从指缝间流走,而她却主动松开手掌,任由手中的荣华富贵与皇帝的恩宠化作一把落地散沙。
皇帝错讹之处正在于此,作为后宫绝对的支配者,他已经习惯了这些后宫女子屈膝跪拜向他乞求恩泽荣宠。一如他在翊坤宫题写的匾额“懿恭婉顺”,恭顺,或者说是听话,才是宫中后妃对皇帝唯一应有的态度。他自然无法容忍有人胆敢拂逆他的绝对权威。
因此,乾隆帝为这位不知恭顺的皇后精心设计了比那些前任更羞辱的惩罚:阿哥、公主和福晋都被奉命招来翊坤宫,当着众人面宣读皇帝对她羞辱痛斥的谕旨。她本来想要保住三位贴身宫女,因为剪发时特意下令她们出去以免牵连。但皇帝却给这些她一心保护的宫女扣上未能阻拦的罪名,下旨“每人重责六十板,发打牲乌喇”。她身边随侍的太监、宫女和杂役被遣散各处,“屋里只许跟去的两个女子扶侍,也不许出门。”——这座曾经炙烤过多位前任旧主的宫殿,终于成了囚禁她的清冷牢狱。
无人知道看着站在清冷的宫墙之内,看着自己贴身的三名宫女在面前血肉飞溅、哀痛叫嚎时,皇后的内心究竟在想什么。周围的人或许也不关心,毕竟她已经失去君心恩宠,是皇帝钦定的“疯子”。但皇帝在密旨中的一句话,却或许多少点破了他内心所想:
“她平日恨我必深。”
恨
恨,可能是紫禁城中女子心中最普遍的心态。这种本应强烈爆发的情感,在宫禁的规训和压抑之下,成功地扭曲成了温文尔雅的“怨而不怒,哀而不伤”,成为紫禁城中一种变态的女性美德。但它的本质就是将恨的情绪掩藏心底,甚至转化为某种深明大义的德行。就像这句深得朝野内外众口称赞的宫训懿言:
“女子入宫,无生人乐。饮食起居,皆不得自如,如幽系然。以后选女入宫,毋下江南。此我留大恩于江南女子者也。江南人家亦幸无以丐恩泽,送女子入宫。”
当邵太后说出这番话时,她已垂垂老矣,双目失明,当她年轻的孙儿朱厚熜登基为君,成为嘉靖帝时,她只能用颤抖的双手从头一直摸到脚踵来表达自己的喜悦。
嘉靖帝的祖母,孝惠皇太后邵氏,成化朝宫廷惨剧的目睹者
纵然衰朽残年,她仍然尽力阻止新君选江南女子充实后宫。这位身历四朝的女性,十分清楚这座宏丽奢华的紫禁城,不过是女性的锦绣囚笼。她自己就出身江南地区浙江昌化,父亲是一名贫苦的淘沙军士。因为贫穷,年仅十四岁的邵氏被卖给当地的镇守太监,由此被选入宫廷,因缘巧合得到成化帝的临幸,跻身妃嫔之列,由此开始了噩梦般的后妃生涯。
成化帝最宠爱的妃嫔是一位名叫万贞儿的女子,她被封为贵妃之位,在宫中权势熏天,甚至威胁到皇后的安危。成化帝的第一任皇后吴氏就因为厌恶万贵妃“谲智善媚,上宠专宮”,对她加以诘责,就被万贵妃在皇帝面前谮毁废黜后位;继任的皇后王氏不得不小心谨慎,才得以保全后位。
至于那些地位低于皇后的普通妃嫔,更是难以自安。因为万贵妃自己难以生育,因此她对那些有孕妃嫔异常仇恨,只要闻听哪位妃嫔怀有身孕,便会派亲信强行给她灌下堕胎药。多年后,邵氏仍然记得那些最凶险的岁月,一位和她一样地位微贱的低级嫔妃纪氏,为了隐藏身孕,在善良的太监张敏的帮助下,以患有痞病为借口将纪氏送到病废宫人等死的安乐堂,悄悄产下孩子。
或许是因为同情纪氏的遭遇,但更有可能心怀对万贵妃的仇恨,废后吴氏协助纪氏隐匿了这个大难不死的男孩儿,把他抚养到六岁,张敏才找到机会向哀叹年老无子的皇帝告知他已有子。当欣喜若狂的皇帝急不可耐宣召这个孩子时,孩子的母亲纪氏已经预想到自己的结局,她抱紧自己的儿子,泣下沾襟:
“儿去,吾不得活!”
仅仅一个月后,纪氏暴亡,藏匿男孩的太监张敏也被迫吞金自*。
这一紫禁城中的人伦惨事,正是邵氏所亲眼目睹。而她本人也被迫成为万贵妃制衡这个男孩的筹码。在男孩的身份公开并被成化帝属意为皇位继承人后,万贵妃停止了堕胎计划,开始鼓励妃嫔生育,企图用纷至沓来的孩子来动摇这个男孩的储君之位。之后,十名皇子纷纷出生,其中就包括邵氏在次年生下的嘉靖帝的父亲朱祐杬。
纵然如此,只要万贵妃依然在宫中龙宠不怠,邵氏和其他嫔妃就只能在恐惧中侥幸求生。直到11年后,万贵妃在殴打一名宫婢时气怒攻心,猝然暴毙,从皇后到妃嫔才终于长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