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极,《节日的村庄》(Village en fête)1954年,布面油画,96.5×130.5 cm 摄影:中国美术学院
背景成为空间,这一步的重大意义。最重要的是,这一符号变成形体、背景成为空间的过程,恰恰伴随着文字让位于自然元素的过程。大自然,开始重新以一种全新的方式,进入绘画。皮埃尔·卡巴纳(Pierre Cabanne)在解释“抒情抽象”产生的前提时,敏锐地指出,无论是马蒂斯还是毕加索,尤其是立体派,他们的创新行为都建立在都市经验之上。即便是塞尚、梵高,他们笔下的自然也是欧洲大陆的自然,绘画中始终缺乏一种真正的、堪称大自然的辽远、宏伟景象。抒情抽象正是对这样一种虽然打破了传统的透视法、却依然有所限定的空间的突破。现代绘画在呼唤它的“新大陆”。赵无极带来的中国空间,为打破这种现代都市空间以及建立在这种经验之上的现代绘画空间,带来了无穷的可能性。
巴黎的现代熔炉,还为赵无极带来了另一种强烈体验,那就是色彩。相对于宏大的中国传统,赵无极的最大贡献也许就在于将现代绘画中色彩的力量,灌注到了中国传统画的漠漠洪荒之中,从而让虚空拥有了一种“存在性”。至少是现代视觉可以感知的存在性,从而让虚空成为可以栖居的诗性空间。在西方持久的“线条/色彩”之争中,赵无极有意无意地转向色彩,这是他走出克利阴影的最有效方式。线条经历了从以横竖为主的纤细黑线,到类似甲骨文、青铜文字的痕迹,再到重回大自然中的基本元素的过程,几乎是一种线条自我隐去的过程。线条让位于手势,而手势意味着节律与运动,意味着宇宙的苍茫力量。直至画面上出现越来越大的“空”,而这“空”——除了在以水墨为材料的作品中以白色出现——往往是一种极具感性的色彩。这也是他向马蒂斯致敬的真正原因:“他(马蒂斯)画中提示的那个开口启发了我,真让我有想要进去的感觉。这是单纯凭借色彩走向无限的途径。”
正如诗人博纳富瓦所指出的,这种色彩并非纯色。这使得赵无极没有走向以形式为主的抽象,没有成为蒙德里安,甚至没有成为德·斯塔尔(De Staël)或波利亚科夫(Poliakov)。这种非纯色的探索,为抽象空间带来了打破透视之后的深度:“符号与颜色之间不再有界限,我还从不同色调的结合中,意识到空间深度的问题。”抵达了这一前所未有的空间的赵无极,开始进入人们梦寐以求的“自由王国”,一切都成为涌动,或者涌现。批评家乔治·杜比(Georges Duby)第一个指出了这种涌动:“是颤动中的完满感。是涌现。”与赵无极远没有像米肖那么熟识的大诗人勒内·夏尔也敏锐地看到了这一点,用他带有古希腊回声的诗句,描写这种持久涌动的壮观:“在那里,透着云游者俄耳甫斯琴声的魔力,空灵而有磁性,画面的各个构成因素相互联结,不断蕴生新意,好像夕阳将逝时变幻于天际的缤纷色彩”。赵无极本人对这个说法也深感满意,尤其是这个说法,让他与现代西方人追求的往往以大海为比喻的“无限”实现了和解:“我从未对大海产生过很大的兴趣。……我对西方诗人经常提到的‘无限’的概念也并不敏感。我更喜欢宁静的湖面,隐含着神秘,制造出无尽的色彩变幻”。可以说,在这种时时为新的涌动中,他抵达了某种兰波(Rimbaud)式的永恒。
《07.04.80》1980年,布面油画,152×130.5 cm 法国国家造型艺术中心藏,存放地:法国驻华大使馆,中国北京,FNAC 33427
赵无极的艺术历程,按照现代作家们喜欢用的词,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冒险”。一种生命与精神相结合的冒险。在这一冒险过程中,如何与中国文化中最为精髓、最为博大的精神气息相结合,如何超越时代的局限、时髦的喜好,与中国文化中最具创造性、最具智慧的时代与元素再度连接,在现代的熔炉中展现自由创作的最大可能性,是赵无极的核心的关注点,也最终让他在他所处的世界中独领风*,成为一个全球现代艺术史中绕不过去的标志性人物。
在《自传》撰写之时,深知离不开世界的赵无极已经可以肯定地对自己说:中国是回得去的。
赵无极的真正回归——他本人未能看到——是进入21世纪后的近二十年。他以他的回望与远望,不仅成为当今中国艺术界的伴随者、引领者,更将以他的作品,成为中国未来走向的航标灯。相信中国美术馆这次规模空前的展览,将是赵无极先生的真正回归,也是弥补赵无极先生1985年“失望”之旅的最佳方式。回望赵无极,远望艺术的发展方向,这是何等令人振奋的事!一个回得去的中国,将是中国与世界艺术家可以共同参照的艺术疆域。
【本文为2023年9月20日,董强在“大道无极——赵无极的艺术世界论坛”上的主旨演讲。原题为《远行与回望——跟随赵无极走进他的抽象世界》,由于作品图版权限制,文中部分配图与讲稿提到的相应作品图略有出入。(本文根据现场录音整理并经本人审定,章节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