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军的救援部队拼命地向第一〇六师团靠拢。
尽管薛岳不断地抽调部队加强阻敌兵力,但阻击部队因伤亡极大被迫节节后退。
十二日,中国军队继续向包围圈内的残敌发动围攻,日军第一〇六师团残部已经被压缩在仅有的几个山村里,在昼夜不断的攻击和反攻击中双方似乎都陷入了混乱:
有几次我军已攻至其师团部附近,但是夜间攻击,也不明了何处是敌首脑部,天一亮敌机就来助战,我军又退回原来攻击阵地,后来据敌俘说,几次攻至师团部附近,司令部勤务人员都全部出动参加战斗了,师团长手中也持枪了,如果你们坚决前进一百公尺,松浦就被俘或者切腹了。
十三日,外围救援的日军已经接近,无论是围攻还是阻击的中国军队都伤亡过大,薛岳遂下令撤出战场。
万家岭一战,日军第一〇六师团被歼达三千多人。
万家岭一带,本是江西北部的重峦叠嶂之地,人烟稀少。战斗开始后,当地百姓逃亡一空,而后相当长的时间内,依旧没有人返回这片尸骨狼藉之地。直到一年多以后,中国陆军第二十集团军第三十二军第一四一师师长唐永良率部在这一带打游击,终目睹到昔日万家岭战场令人惊悚的景象:
在这十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布满了日军和我军的墓葬。日军的辎重兵的尸骨、钢盔、马鞍、弹药箱、毒气筒、防毒面具等等杂物,俯拾可得。许多尸骨足上穿着大足趾与其他四趾分开的胶鞋,显然是日军的尸骨。有的尸骨被大堆蛆虫腐烂之后,蛆虫变成了蛹,蛹变成了蝇,但是蛹壳堆在骷髅上高达盈尺。
万家岭西北一村,叫雷鸣鼓刘村,周围日军坟墓最多。村东稻田中,日军辎重兵马骨不下五六百具,铁制驮鞍亦多。一九三九年十二月,日军第一〇六师团将要复员回国的三百多人,在该村住了三天,向阵亡的日军祭吊。日军砍伐附近树木、竹片,在墓上安插灵牌,并沿着坟墓四周镶上三四层砖台,墓碑上用墨笔题字,诸如“皇军陈殁将兵之碑”“故福见步兵中尉五名之灵”“皇军爱马之碑”等等。坟前用竹削成短筒,每坟一对,内插松枝野花,还留有燃烧过的香烛残迹。
雷鸣鼓刘村边一棵大树,日军用刀削光,上写:“雷鸣鼓刘战之地”,旁署“昭和十三年十月竹内队宿此树下”。许多马头骨仍然系着皮制缰勒,口内仍含有铁衔。万家岭西南哔唭街村,日军遗骨最多,据当地人谈,一个村民曾从骷髅堆中捡获金牙三十余枚。这当然是日本兵的,因为中国士兵镶不起金牙。哔唭街村正南的张古山,仅有三十多公尺高的小山,山上灌木丛生,山顶上军用物品、日制弹药箱、防毒面具、毒气筒、刺刀、皮带等极多。山坡上有日军尸骨,也有中国士兵的尸骨。张古山是一个制高点,双方在此争夺肉搏,从尸骨可见当时战斗激烈程度。
万家岭在雷鸣鼓刘和哔唭街村正东,为一连绵的岗丘地带,最高峰不过四五十公尺高,山顶墓碑林立,中间用一丈五尺长的厚木制成一碑,上写:“濑川部队北川队奋战之地”,下写“昭和十三年十月九日”,旁边是“忠烈故陆军辎重兵中尉东鸥哲雄之墓”、“故陆军辎重兵军曹松木吉人之墓”以及尚里豪盛、岩下嘉藏、桥口武雄、梅田茂德、鲛岛富夫等之墓。墓边草丛中,我捡拾“濑川部队”破烂军旗一面。辎重部队属于后勤部队,在作战时,一般应该由步兵部队作掩护,辎重部队被歼如此之惨,其他兵种伤亡之大可想而知了。
薛岳的第一兵团于江西北部的作战,遏制了日军向南急进的凶猛攻势,为武汉会战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但是,就在万家岭战斗结束的十月十三日,在保卫武汉的最北部前线,虽然中国守军付出了战死一万三千名官兵的代价,平汉路上的重要城市信阳还是失守了,平汉铁路线随即被日军切断。信阳的失守和中国第五战区部队的撤退,引发了中国方面保卫武汉整体防线的连锁性溃退:沿长江北岸推进的日军第六师团再次发动攻势,几乎没有遇到抵抗便占领了浠水。接着,日军第三十六旅团组成机械化追击部队,二十四日占领武汉以北的黄陂。位于田家镇附近的日军第一一六师团第一一九旅团十七日在第六师团的左翼向西进攻,二十一日占领兰溪,二十四日推进到距武汉仅三十多公里的阳罗附近。沿长江南岸推进的波田支队击退中国守军第三十九军的阻击,二十一日占领大冶,二十二日占领鄂城,二十四日推进到距武昌仅三十多公里的葛店。位于波田支队南侧的第九师团,突破中国守军第五十三军的防线,十七日占领三溪口,二十四日推进到武汉南部的贺胜桥以东地区。位于第九师团南侧的第二十七师团向北迂回,与第九师团并列西进,二十四日推进到贺胜桥南侧的咸宁地区。至一九三八年十月二十四日,除了几乎被中国军队全歼的第一〇六师团和损失巨大的第一〇一师团在九江地区留守整补外,日军华中派遣军各路主力师团全部推进到了武汉周边地带,已从北、东、南三面对武汉形成包围态势。
长江中下游的极度暑热已快过去。
南中国的浅秋悄然来临。
一九三八年八月三日,武汉卫戍总部政治部发表《告武汉同胞书》:
抗战的序幕已进到第三期的阶段,现在的武汉三镇已成为敌我必争之地,一面敌人企图处心积虑,倾其海陆空军最后的力量,向着最困难的途径,企图大举进犯武汉。而我们的一面,军事已进展到了于我有利的地带,当局为着确保武汉三镇之完整,已经有了很周密的部署。我们相信在这次会战当中,我们一定可以给敌人以致命的打击,争取第三期抗战的胜利。然而残暴的敌人,非到绝对山穷水尽的时候,是不肯轻易认输的,相反地,他将要恼羞成怒,更残酷更疯狂地来滥肆轰炸我们后方的市区,屠*我们非武装的市民。敌人的野蛮兽行,非但不足以动摇我们的决心,反而足以加强我们同仇敌忾的情绪。但我们认为许多非武装而无力参加抗战的同胞们麇集在武汉一隅,遭受这样无谓的牺牲,是毫无必要的损失,因此我们希望老弱妇孺的同胞们赶快疏散到后方去、乡村去,到比较安全的地方去!在这里我们还要更进一步认识:我们疏散武汉的人口,并不是消极的叫民众逃难,抛弃武汉可爱的家园,而是我们希望留居在武汉的老弱妇孺的同胞们暂时避免无谓的牺牲,到比较安全的地方去,更可以积极地安心致力于应做的生产事业,以解决自己的生活,同时更可以补助国家,增加抗战的力量!现在我们主要的交通工具,如汽车、火车、轮船等,目前感到缺乏的时候,我们为着大家的安全,希望能尽快和尽量地利用马车、人力车、民船,或者徒步,自动地离开武汉,疏散到安宁的后方去,安宁的乡村去……现在,政府为顾念到大家旅途的困难,在沿途都设有“难民站”,尽可能地在招待保护大家。我们热烈地期望着大家:为着自己的安全,为了体念政府爱护民众的衷诚,为求有利抗战的前途,能尽快尽量的疏散。如果我们没有汽车、火车、轮船可乘的时候,然而我们还有马车、人力车、民船,可供我们的利用;即使一切交通工具都缺乏的时候,我们大家也还有自己康健的两脚!应该疏散的武汉同胞们,不要再等待犹疑了,我们诚意地在祝祷着你们旅途的安全!
在武汉周边,那些被政府“诚意地在祝祷着你们旅途的安全”的市民百姓,阖家老小拥挤在大路、小路和田埂、荒野之上,慌不择路的他们并不知道往哪里走才能有安全的旅途。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矗立在武汉长江岸边的名楼之上,今夕黄鹤是否还在?
中国的对日战争走到了一个历史的关口。
《抗日战争(第二卷)》王树增 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7月第一版,定价66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