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四 (明)杜琼《友松图》卷 纸本设色 28.8×92.5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
到了唐寅(1470-1524)、文徵明之时,别号图及文会、雅集场景已较为固定地采用横向空间,多作“一河两岸”式的对角线布局。虽然画面中山水的比重相较吴门早期有所降低,转而以书斋、草堂作为突出的视觉中心,但所用图式的整体视野仍然较为开阔。其中比较典型的有唐寅的《西山草堂图》(大英博物馆藏)、仇英(约1502-约1552)的《东林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以及文徵明的《洛原草堂图》(故宫博物院藏)、《东园图》(故宫博物院藏)、《浒溪草堂图》(辽宁省博物馆藏)、《木泾幽居图》(安徽博物院藏)等。
通过观察这些元素在空间中的组构我们会发现,它们展现的不仅是文人的雅致生活,同时还使画面带有盼望友朋、宾客前往的“包容”性质。尤其是画中通往凉亭及屋舍的山中小径或溪上小桥,是连接主、客之间的纽带,不仅暗示了空间的开放程度,还让“等待”与“前往”两个活动在绵延的时间中具有了可期的结局。
由此再来回看文徵明的《真赏斋图》,上述几种元素在“上博本”中得到了全面、完整的体现。画中的场景也相对开阔,观众还能清晰的看到来访友人跨过溪桥即将前往书斋的预设路径。在这样的空间安排与元素运用之下,第一卷《真赏斋图》带有明显的“雅集”与“会友”性质,成为一个期待友朋到来的“开放”空间。
图五 (明)唐寅《事茗图》卷 纸本设色 31.1×105.8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
而相比之下,“国博本”不仅删除了外部相对开阔的自然环境,隐去了通往书斋的行走路径,还使左右两侧的坡石呈半围之势,形成一个不可进入的封闭空间。此种布局不论是在文徵明自己还是吴门其他人的相关作品中,都显得十分特殊。与之较为类似的空间结构还可见于唐寅的《事茗图》(图五),前方两块巨石宛若幕布一般遮挡了观众的视线,与后方的岩石形成合围之势。但是,此图仍然绘有携琴而来的策杖高士,且远处的雾气使景象朦胧不清,为画面带来更多的想象空间,或许其中就隐藏着前往书斋的小径。这样的处理也相应破除了空间的封闭性,不似国博本《真赏斋图》一般有着清晰可辨的内外边界。
与此同时,“国博本”斋室内部的结构变化,以及替代古琴而出现的榻,也进一步消解了图像的雅集属性。榻又称为“独睡”,顾名思义,只宜供一人睡卧休憩。而在明代文人的眼中,榻又具有“燕衎之睱,以之展经史,阅书画,陈鼎彝,罗肴核,施枕簟”的多重作用。由此,“国博本”中的侧庑便成为一个与主厅并置、以备主人在共赏之余得以独自品鉴古物的私人场域。而在这种内外空间的语境转换之下,“国博本”中的斋室也更加明确地成为供“真赏者”交流艺事、拒绝“来访者”进入的私密空间。
二、鉴古空间的主体形塑:鼎彝与华氏孝义
在图像的整体语境发生转换的同时,主厅的鉴古空间与其间的器物陈设也有着细微变化,从而反映出愈加丰富的信息。在两卷图像中,发生在主厅内的鉴赏活动均表现为主客对谈的形式,似是在对展阅的手卷进行评鉴。除此之外,二人的手边还放置着一些等待鉴赏的古籍、卷轴和器物。“上博本”的桌面上零星陈设着一些文房用品(图六),但是不具有突出的特点和相应的辨识度,我们很难通过这些器物与华夏的藏品进行对证。但是在“国博本”的纵向桌面上,却出现了一组较为集中的青铜器(图七),十分引人注目。这一变化是否说明古铜器是华夏在这八年间的新增藏品?事实可能并非如此。在与“上博本”同年写就的《真赏斋赋》中,已有“试殷侯之金鼎”的提示,可见鼎彝类的收藏早在第一次绘图时就已存在,并非新增的种类。那么这一变化说明了什么问题?华夏真实的收藏情况又是如何?
图六 上博本《真赏斋图》桌面器物细节
图七 国博本《真赏斋图》桌面器物细节
丰坊为华夏所作的长篇巨制《真赏斋赋》,是目前学界了解华夏藏品的重要资料,其中重点提及了十八件法书、十七件绘画、四件碑刻、十三件法帖和三十八种古籍。另外汪砢玉《珊瑚网》与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也列举了华夏藏品的诸多条目,数量与丰坊赋文中的记述略有出入,但各类藏品间的比例是一致的。也就是说在华夏的收藏中,古籍与法书、绘画组成的卷轴应当占有最大比重,而这一点也符合丰坊对于华氏藏品的总论:“六经之籍,诸儒之论,历代之言,周秦汉魏之书,晋唐宋元之绘,固已盈几溢奁,兼䑳压栋。”事实上,在两卷《真赏斋图》中,文徵明描绘数量最多的藏品也是古籍和卷轴,它们大多被整齐地收放在侧庑的书架上,是书房空间的重要组成部分。
但是由此来看,青铜古器在华夏的收藏中并非胜于数量,那它们又有何特殊之处?在地方志对于华夏的几条记载中,均言及他藏有“三代鼎彝”,并将其排于首位。文徵明在《真赏斋铭》里也明确提及中甫“尤喜古法书图画,古今石刻及鼎彝器物”。另外在华夏族人为其撰写的墓志铭中亦有载:“耽精鉴远,日研以确,凡晋魏法书金石古刻,并金悬购。所藏皆剧迹最品,他如图画器物种种英粹,赏心寓目,陶厥性真。”通过这几句简短的描述,就能明显看出华夏的个人喜好:他尤其重视法书与金石的收藏,鼎彝即属于金石一类,是华夏愿意倾囊相购的对象,然后兼及绘画与其他器物。因此,综合文献中的记述可以发现,以三代鼎彝为代表的金石类收藏,是华夏藏品中最为古旧且极有分量的一类。文徵明在“国博本”中将青铜鼎彝绘入其中,代替“上博本”对于文房用品的概括性描画,可以说更准确地呈现了华夏的收藏特色以及代表性藏品。
有关明代的鉴藏趣味,可以说总体经历了由“重古”到“崇今”的转变,许多学者也有专文对此进行讨论。王世贞(1526-1590)与沈德符(1578-1642)即对中晚明以来热衷于追逐新物的现象进行了批判,他们在《觚不觚录》和《万历野获编》中的论述也多次被征引,作为观察明代鉴藏趣味变迁的重要史料。但事实上,这种“古今之辩”恰恰是对“追古”热潮的反向印证。“由于爱好者的普及,收藏家日众,而古代器物数量有限,必然会导致由古趋近。”叶康宁的这一观点可谓十分中肯。而与此同时也进一步说明,持有三代鼎彝、魏晋法书及唐宋名画,仍是收藏家雄厚实力的表征。文氏在《真赏斋铭》中介绍华夏藏品时采用的叙述方式,即明确体现了这种思路。
但除了古与今的较量使得上追三代的青铜器为时人所重以外,在个人层面,钟鼎彝器于华夏而言的意义,恐怕也不仅是为了炫耀其藏品高古、实力雄厚这么简单。值得注意的是,在华夏的墓志铭中,其族人述及他博古自娱的爱好以后紧接着又说:
君虽讬情图史,而雅属家政,尤笃于事亲。……岁时蒸尝,必躬必腆,遇讳祭,怆悼形于色。诸弟虽各居析业,而祖庙故设君家,君重宗法,岁时伏腊,必合祭。祭毕则相燕集。
这即提醒我们注意,青铜古器出现于《真赏斋图》可能具有的另一层含义。在赵明诚所撰《金石录》的结尾部分,有李清照所作的后序,其中回忆了二人躲避战乱之际,丈夫交代她如何处理逃亡所携的物品:“必不得以,先去辎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者,可自负抱,与身俱存亡,勿忘也。”因此在北宋文人士大夫的眼中,三代鼎彝是庙堂宗器,具有非常严肃的宗族意象。虽然不可否认,“北宋早期以来士大夫以再现三代、力求避开被视为‘玩’古物的心态,到南宋时期终于由仕宦边缘人孕育出对三代铜器的新观念。大体趋势是三代关怀渐薄、古为今用渐浓的玩古心态,三代铜器意象于是再次转化,得以进驻于宋人的闲居生活中。”而这种玩古心态,也进一步启发了明代的物质文化生活,在各类文人雅集图或宫廷喜制的岁朝图中,常常能看到古铜器被作为花瓶、香炉等器皿来使用。但是在《真赏斋图》中,位于主人华夏一侧、与其近乎平行的这组鼎彝,显然没有处于使用状态,也避开了被视为“玩古物”的自娱属性。若与杜堇《玩古图》和仇英《竹院品古》里呈现的轻松氛围及娱乐意味相较,《真赏斋图》中的青铜鼎彝,应当具有更为严肃的意义。
华夏对于金石鼎彝的收藏偏好,以及文徵明在“国博本”中对于此类古物的精心描绘和特意呈现,恐怕难与士人心中它们最初具有的宗族意象相分离。对于笃事亲、重宗法的华夏来说尤其如此。文徵明与华夏之间交游的主要面向虽为鉴藏活动,但是文徵明在华氏家族孝、义文化的形塑过程中也有着高度参与,对于华夏的品行亦应十分了解。文氏曾在华孝子祠修葺完成后,为吴宽(1435-1504)所写的《孝祖祠岁祀祝文》作《跋语》,同时也为该家族撰写了大量的碑铭、墓志,诸如华夏父母、祖父母的墓铭均由文徵明执笔。如若再次与丰坊的《真赏斋赋》进行对照,青铜鼎彝现于图中的目的,便会显得更为清晰。丰坊在陈述华夏收藏情况的同时,还花费了很大篇幅介绍华氏的源流,进一步指出“华夏收藏的背后有一个以孝悌、仁义为传统美德的家族,这使华夏‘志乎古而不同乎今’”。那么国博本《真赏斋图》中的鉴古空间,不正是对这一传文更加直观的可视化呈现吗?
所以,文徵明将钟鼎敦彝绘入其中,不仅是对华夏收藏实力的进一步说明,还应存在更为深远的用意,即借由它们厚重的历史意象,称颂华夏以孝义美德为本的博古行径。通过这一细节的变化,“国博本”中直接可视的器物(不同于描绘为“白卷”或收存起来的古籍、卷轴),进一步将华夏的收藏活动与其个人品行及家学传承进行了勾连,营造出更具主体意识的鉴古空间。
三、图传文记:藏品散佚与“真赏”的重构
在对画面的空间、内容及细节加以比较分析之后,又一问题接踵而来:促使图像发生一系列变化的原因何在?这是否提示了两卷图像在性质及功能上的差异?面对这些疑惑,位于本幅之外的附加信息再次提供了一条探查的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