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庐剧原名别称的由来及含义探析
中国戏曲剧种繁多,据不完全统计,中国各民族地区的戏曲剧种约有三百六十多种。剧种名称如京剧、越剧、黄梅戏、赣剧、川剧、粤剧等,多以地名命名,后来命名“庐剧”也是参照了这个原则;也有以有特色的伴奏乐器命名的,如各种梆子戏、柳琴戏、舒城胡琴书、花鼓戏、坠子戏、碗碗腔等;有以演出的主打内容命名的,如:高甲戏、傩戏;有以主要演出形式命名的,如:二人台、皮影戏;有以曲牌名命名的,如耍孩儿;有以唱腔音乐命名的,如漫瀚调,等等。
林林总总、大大小小的剧种名称皆有出处,且简单明了,这就更加凸显了“小倒戏”、“倒七戏”、“倒祭戏”、“稻季戏”等称谓有些另类。当然,即使其语焉不详,不知所云,却也一直沿用至今。
庐剧源自民间:早期庐剧的剧情内容来自民间的乡民生活,唱腔舞蹈取自民歌灯舞,剧情来自民间,观众在民间,传承也在民间。因此,探究庐剧原名别称的由来和含义,也必须把它放在民间的大环境里抽丝剥茧,去伪存真,找到结论。
在民间对庐剧老艺人的走访中,多次听到这样一个传言:“小倒戏”、“倒七戏”等称谓是一种对庐剧的贬称,至于为什么是贬称,大家也都说不上来。霍山盲艺人李儒瑶也曾口述:合肥一带称庐剧为“小倒戏”、“倒七戏”,就是“倒七倒八,难登大雅之堂”的意思,是封建统治者对该戏的污蔑性的称呼。
从字面上看,“倒七戏”、“倒祭戏”、“稻季戏”,不是出自普通话,且几个名称读音相近,应该是同一意思的不同写法,极有可能是汉字对方言发音的记录。
由此明确了探讨的方向:深入民间,在审视统治者对庐剧态度的基础上,从方言中搜寻真相。
(一)统治者对庐剧的封*
在中国戏曲史上,就有过著名的“花雅之争”,所谓雅,就是正的意思,当时奉昆曲为雅乐正声;所谓花,则为杂的意思,指弋阳腔、秦腔、罗罗腔、二黄调等地方戏,声腔花杂不纯,多为野调俗曲。“花雅之争”从康熙中叶一直持续到乾隆末年四大徽班进京以后,最终“花部”取得胜利,取代了昆曲在曲坛上的霸主地位,自此京剧开始形成,地方小戏也如雨后春笋般地涌现,庐剧就是在这种大背景下逐步兴起的。被列为“花部”的地方戏虽然取得了主导地位,但在相当长的时期里,地方上的小剧种仍受到上层社会、士大夫的歧视而登不了“大雅之堂”,被上层社会贬抑。
庐剧的遭遇在地方小剧种里应该是比较凄惨的一个。
庐剧出身草根,由自娱自乐开始,逐步发展成为乡民在农闲时出门行乞谋生的手段,唱出了劳动者在生产、生活中的喜怒哀乐,表达了劳动者对美好生活的渴望和追求,唱腔明快激烈,曲白通俗易懂,符合底层劳动人民的欣赏水平和艺术情趣,由于缺少雅乐正声,而不为上层社会接受。
在早期的庐剧演出中,特别是在“二小戏”、“三小戏”演出中,不少演员为了留住观众,博得观众的喝彩,好多赚些银子,渐渐加入一些格调低俗,甚至于与封建统治阶级价值体系相悖的内容。
从“二小戏”、“三小戏”到折子戏,再到本戏,庐剧经历了一个从小到大,从单一到丰富,从支离到系统的发展过程,舞台越大,观众越多,庐剧的影响力也就越强,一再挑战到所谓的正统思想,这就招致统治者对庐剧的封*。
《涂氏宗谱》第二十则第九条就规定“妇女不准入庙烧香、诵佛念经、听小戏”。
巢湖市烔炀镇当时繁华的南街和东街交叉口,有一块“正堂陈示碑”,系由当时的巢县县令陈炳于清同治七年(公元1868年)八月所立。碑文的第二条明示:“近有倒七戏名目淫词丑态,最易摇荡人心,关系风化不浅,嗣后如有再演此戏者,绅董与地保亦宜禀案,本县捉拿,定将此写戏点戏与班首人等,一并枷杖”。明确把庐剧定性为伤风败俗,并把庐剧演出与私自宰*耕牛、开烟管、赌场、命案处理等列在一起,这至少可以看出统治者对庐剧的高度戒备,以至于封*庐剧的演出。
《涂氏宗谱》里不准妇女看“小戏”,只是在族规里明令禁止,有些“防火防盗防小戏”的意味。而在县府的“正堂陈示碑”里,知县大人明令要对“涉戏人”进行连带治罪,且县府特地勒石刻碑,嵌于墙中,意在表明所陈示的政策长期有效。
有关庐剧的内容在各县地方志里均没有留下痕迹,所谓“府县不载,名人不道”,民间也一直流传一句民谣“合肥人,没出次(出息),到哪都哼小倒戏”,“正堂陈示碑”称庐剧为“倒七戏”,也是官方文字记载庐剧的第一次,这些从另一个角度反映了当时统治者对庐剧的蔑视态度。
不可否认,庐剧在发展初期,可能会出现一些问题,甚至于触碰到当时社会的道德底线,但是,劳动者把这些土生土长的地方戏曲看成是自己最好的娱乐形式,听小戏是底层群众最起码的精神需求,统治者不加疏导,一棍子打死,显然不是明智之举。纵观官府的这些举措,不难看出统治者对庐剧的防控力度。
由此,“倒七戏”是对庐剧污蔑性称呼的说法也就有了可信的佐证。
(二)以“倒七戏”命名剧种匪夷所思
庐剧本就是从山间田野里走来的,讲的唱的都是方言,庐剧地域方言延及哪里,庐剧就传播到哪里,这就是戏曲地域与方言地域总是叠合的原因——也有一些不在庐剧方言地域内却流传着庐剧的,主要是因为庐剧方言地域内的人成群迁徙,顺便带去祖籍地传统文化的缘故——同样,统治者以及上层社会、士大夫们说的也基本上是地域内的方言。由此可以看出,称庐剧为“倒七戏”,其方言含义应该是统治者和底层百姓都能听得懂的,否则侮辱就没有了意义。
庐剧的传播地域主要在江淮之间,该地域的方言属于北方话系统的江淮次方言。如果我们在江淮次方言的污蔑性用语里,能搜寻到与“倒七戏”、“倒祭戏”等发音相近的词或短语,那就是找到了庐剧原名别称真相的敲门砖了。
今天的江淮民间,特别是合肥、巢湖、芜湖一带,按照庐剧流派的划分,也就是在东路、中路庐剧地域里,人们表示看不起、不认同的情绪时,往往是眼皮一耷,头配合着眼皮,歪向一边,轻轻地说一个字:“得”,也有说“特”的(在该地域方言里,往往声母“d”、“t”不分,如“挡炮子子的”,意思是作死挡炮弹的,相当于北方话的“挨枪子的”,也有读为“淌炮子子的”),发音好像读英语音标[d]或者[t]似的,声轻、短促、干脆,不拖泥带水,在看似温柔的表达中,流露出不屑、轻视甚至鄙视的神情,这是该地域女孩子们日常生活中会经常用到的感叹词。
如果说“得(音)”或“特(音)”这样感叹词的使用,只是表明一种态度,不经意地流露一种情绪,还没有给对方造成多少伤害的话,那么由“得”或“特”进一步引申的感叹词“倒唧唧”,就成了骂人的污语了。需要注意的是,此处的“唧唧”两个字在江淮次方言中要读成轻声。
“倒唧唧”是“得(音)”或“特(音)”感叹词的升级版,且语气越是加重,脸色越是乌黑,则越是表示强烈的不满。如对人工作进度不满意,就会用质问的语气说“倒唧唧的东西,怎么还没有做好啊”,这里的“倒唧唧的”就相当于“他妈的”意思,称老人“老倒唧唧的”,意思相当于骂“老东西”、“老不死的”,称小孩“小倒唧唧的”,则是骂“小王八蛋”、“小兔崽子”的意思。“倒唧唧”不仅可以对人,也可以是对厌恶的或蔑视的事,比如:“什么倒唧唧大不了的事,值得你忙半天的”、“家里这么忙,你还看个什么小倒唧唧的戏呀”。
当然,感叹词“倒唧唧”随着人物关系、语言环境以及语气的变化,也可以是一种昵称。如老年人之间常常戏称“老倒唧唧的”,有“老伙计”、“老朋友”的意思,老年人高兴的时候,称孙子辈“小倒唧唧的”,就有一种对孙子辈引以为傲、流露出不可言状的喜爱之情。
许多方言是没有相应的文字可以准确记录的,靠的是口口相传。同一个字的两个轻声读法连在一起,后面再加上一个名词,往往会把两个轻声字听成一个字。于是在需要文字记录的时候,“倒唧唧戏”就衍生成了“稻季戏”、“倒祭戏”、“到集戏”等不同的记录版本,再以讹传讹成了“倒七戏”。
至于“小倒戏”的名称,有种说法是其应该叫做“小捣戏”。原因主要是在庐剧的花腔小戏里,特别是在讽刺剧和闹剧的“二小戏”、“三小戏”里,多有搞笑成分,甚至有些无厘头,民间称这些戏为“捣蛋戏”,像《女看相》、《张古董借妻》、《曹瞎子闹店》等等,持这种说法的人认为“小倒戏”应该是由“小捣蛋戏”演变而来。
对于这种观点,笔者不敢苟同。即使有这种可能,“小倒戏”的确是由“小捣蛋戏”演变过来的,那么“小捣(倒)戏”也就算不得庐剧的原名了,最多算个“戏称”罢了,不在本文讨论的范围内,因为“捣蛋戏”是就剧情内容而言的,每个剧种都有这样的“捣蛋戏”,它并不是庐剧所独有的,况且在江淮次方言中,还极少有这样简称的习惯。“小倒戏”也是由“小倒唧唧戏”演变而来的,由原先的污语演变成了庐剧的名称。
把庐剧命名为“倒唧唧戏”,“小倒唧唧戏”,铭刻着庐剧一段艰难曲折的发展历程。
以骂人的污语命名一个剧种,如同一个咒语陪伴该剧种的终身,这可以说是史无前例的。“小倒戏”、“倒七戏”、“倒祭戏”、“稻季戏”等称谓,原本是带有相当多鄙视、侮辱色彩的,但是,经过近两百年的口口相传,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社会的变迁,这样的污语名称,逐渐淡化了原有的贬抑色彩和打压功能,成为一个只用于识别辨认剧种的符号了。时至今日,庐剧仍流传于江淮大地并为广大群众喜闻乐见,说明了它的存在价值以及旺盛的生命力。
“文化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灵魂”,庐剧已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庐剧的传承发展任重道远。保留自身风格,结合时代特征,不断融入新的文化元素,与时俱进,庐剧一定有辉煌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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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忆是巢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