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夫妻对彼此的新鲜劲儿过后,日子变得不再甜蜜,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与苏雪林所期待的浪漫和文艺逐渐剥离关系。一文一理,两种截然相反的学术领域,预示着两人终将去往不同的方向。
张宝龄对妻子提出的要求是“会做家务,会生孩子”,他想要一个全身心照顾家庭、伺候他的传统女子,而苏雪林无法满足他的这些愿望。
苏雪林尝试着从头学做针线活,可是仅仅缝补一个袖子,就错了好几处地方。有一次张宝龄在家待客,想让客人们见识一下女主人的手艺,便要求苏雪林为自己煲一碗汤。苏雪林当场就发了火,嚷嚷道:“为什么要伺候你,你把我当成你的佣人了吗?”弄得现场气氛极为尴尬。
苏雪林主张男女平等,希望夫妻之间互相尊重,张宝龄虽然接受了西式教育,却是一个大男子主义者,思想很封建。更糟糕的是,苏雪林一直没能怀上身孕,这让视传宗接代为人生第一要义的张宝龄极为不满。
因为很喜欢一位同学的女儿,一直没有孩子的苏雪林想把对方认作干女儿,这个提议张宝龄没有同意。而张宝龄呢,在没有和苏雪林商量的情况下,自作主张将一个侄儿过继了过来,为此苏雪林十分气恼。
此外,由于哥哥过世较早,苏雪林便经常接济哥嫂一家人,给他们一些生活费,每次通常都是一二十元。张宝龄知道以后,表现出了极大的意见,时不时会对苏雪林指手画脚。苏雪林感觉很委屈:“钱是我自己挣的,又没有用他的一分一厘,这个男人怎么会如此斤斤计较!”
谁都不愿意改变自己的立场,谁也说服不了谁,针尖对麦芒,闹得矛盾越来越深。一场包办婚姻,彼此价值观不同,性情志趣不合,哪里谈得上两情相悦的幸福感。
如果放在现在,双方早就离婚了,偏偏苏雪林和张宝龄选择了不放手,即使缺乏爱情,彼此的承诺还在。“忠诚”这个词,用在他们的婚姻生活中再合适不过了。
结婚三十多年,共同生活不到四年,彼此疏远的两个人,维系他们婚姻的究竟是什么?
新女性不代表没有封建旧思想,苏雪林始终觉得“离婚”二字很不雅。况且还在法国留学时,她就皈依了天主教,根据天主教教义,信徒不能离婚,苏雪林无法背叛自己的信仰。更为关键的是,苏雪林当时已是知名作家,离婚会引来各方的八卦讨论和非议质疑,影响到自己的声誉。被“盛名”所累的苏雪林,始终把名声看得比幸福更重要。
不能离婚,唯有分房。一位友人如此描述这对夫妻的奇特关系:“两人各处一室,同餐不同寝。”不同房睡,意味着两人隔阂的进一步加深,发展到后来,不可避免走到了分居这一步。只是当时双方谁也没有料到,会分居几十年的漫长时间。
从1930年开始,苏雪林离开了毫无生气的家,前往安徽大学担任辅导员。在学校待了仅一年多,苏雪林就遭遇了一场飞来横祸。
原来,在管理学生期间,苏雪林对男生制定了一系列严格的规章制度,其中有一条是:晚上九点以后不准进女生宿舍。规定一出,立即有人跳出来反对了。那名男生还偷偷躲在暗处,朝着苏雪林投掷砖块,导致她的额头被击伤。事发后不久,苏雪林被调离了安徽大学,去往武汉大学任教。
1938年,武汉会战爆发,苏雪林跟随武汉大学撤离到了四川乐山。后来,有人委托学校向苏雪林打听张宝龄的下落,一直未与丈夫联系的苏雪林感觉很尴尬,考虑再三,她只有写信向公公张余三求助,才得知张宝龄担任了云南昆明机械厂的总工程师。
后来机缘巧合之下,长期分居的夫妻难得在武汉大学团聚,张宝龄应学校邀请也来到这里任教,两人重新成为了同事。苏雪林形容那段日子是:“他似乎略通人情世故,对待我也比以前温柔。我修补屋子,他劈柴扫除,一家过得还算和睦。”
可是这样的团聚时光如此短暂,即使在同事们眼里张宝龄并不像苏雪林形容的那般不堪,他是一个“人缘不错,深受学生欢迎”的老师,没过两年,张宝龄还是拒绝了大家的挽留,辞职返回了上海。他没有选择一直留在妻子这里,而是选择了回到父母身边去。
当1949年苏雪林打算前往香港时,她问张宝龄:“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得到的回答是:“我不愿意”。一切都在苏雪林的意料之中,她叹了口气,孤身一人收拾行李上了路,两人就此各择一城,彻底分离。
图 | 苏雪(最右)林摄于巴黎潘玉良寓中
等苏雪林再度赴法研究屈赋时,在海外的她与张宝龄的通信反而多了起来。从来往信件中苏雪林捕捉到了丈夫的一个个讯息:他又被调到了东北的造船厂,他希望她能回国,他退休了,他定居在了北京,他与养子张卫生活在一起......
1961年,苏雪林没有再收到丈夫的来信,也是在同年,一个亲戚写信通知她:张宝龄已于2月份在北京病逝,去世原因是肠胃类疾病。苏雪林这才忆起一件往事,张宝龄曾经对她说过,自己的童年经历导致身体营养不良,长大后肠胃一直不好。如今看来,他终是没能逃脱此类疾病的魔掌。
有些人,可以用童年治愈一生。另一些人,则要用一生治愈童年。张宝龄,就属于后者。伴随他一生的冷漠性格,与他悲惨的童年不无关系。
小时候,张宝龄记忆最深的事情就是挨揍,父母对他们兄弟几个不是打就是骂。张宝龄的一个弟弟结婚后,弟媳向公公婆婆告状,说两人一直不圆房。这位弟弟拼命解释道:“我从小就被你们骂成是只会吃的猪、只会叫的狗,我哪里还有资格再生一群小猪、小狗出来讨人嫌呢?”
之后因为给家里记错了一笔账目,这位弟弟自责又害怕,因为担心父母像儿时那样打骂他,最后选择了自*。弟弟的去世极大地刺激到了张宝龄,从此他对爱情和婚姻丧失了激情。
图 | 晚年的苏雪林
从别人口中苏雪林还得知,张宝龄病重期间,侄媳妇因为毛线不够想要拆掉一条围巾,被张宝龄拼命阻止,原来这条毛巾是苏雪林亲手织给他的,他一定要留做纪念。之后侄媳妇便经常拿出围巾给张宝龄看,他每次对着围巾都会默默流泪,口中呐呐自语道:“我不懂浪漫,我没能给她想要的爱情。”
后来,苏雪林在回忆录中表示:“我不是合格的女人,我也实在觉得对不住他。”她甚至自嘲道:“我想我今日在文学和学术界薄有成就,正要感谢这不幸的婚姻。”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这个让苏雪林怨了一辈子的丈夫,唯一令她满意的是没有另寻新欢。而苏雪林也为他终身守寡,永不改嫁,一直到1999年以102岁高龄去世。横跨近三个世纪的时间,他们做到了彼此忠诚,却没能做到彼此理解。
文 | 筱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