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国列车》电影截图。柯蒂斯和南宫民秀。
至此,这一严格的单线进程开始分叉。在这之前,南宫民秀与柯蒂斯约定,每打开一扇门,他都要若干块毒品作为报酬;在最后,他将这些毒品制成了炸弹。我们也得以醒悟两人的隐性对抗:南宫民秀并不对柯蒂斯抱有希望,这也是他最初嘲弄态度的由来;作为整个内在世界的反抗者,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其实是整个列车的敌人。然而来自头车的子弹射伤了南宫民秀,中断了两人之间进一步分歧的可能,并且将主线再一次拉回柯蒂斯的单线斗争上。柯蒂斯被邀请进入头车,从维尔福那里,他得知连同这次在内的几次尾车暴动都是他与吉列姆联手策划的,目的在于削减人口。不同的是,这一次柯蒂斯走过了所有车厢,他决定将车头的位置交给柯蒂斯。
这些冲突从一开始便被设计成维持全车秩序的必要环节,这一“辩证狡计”宣告了尾车的绝对被动地位:列车秩序如此严格,单凭他们自己绝对无法组织这些暴动。他们是车头所“询唤”出来的主体,所使用的是被给予的力量。随着这一真相的揭露,头车从列车的首领上升为列车运转的原则,成为这个内在世界的边界;它不只是国王,它还是宪法。柯蒂斯的力量被抽干了,他所愤慨的那个对象如今冉冉上升,成为神圣,成为这个世界本身。
在这最后一节车厢,柯蒂斯与维尔福之间的对抗关系被削弱,镜头正面对准了牵引整个列车的引擎。柯蒂斯伫立在这个如星宿一般稳定运转的引擎之前,背后是暴乱的车厢,他站在这个内在世界的边界处,对抗性的“左右”关系不再成为主题,只要能够维持这一边界,内在世界中发生的任何变革都是可以容忍的。柯蒂斯意识到,车头不仅意味着内在世界的首领,同时也意味着内在世界的边界。他心甘情愿接受维尔福与吉列姆的辩证狡计,如维尔福所建议的那样,成为内在世界新的守护者。
《雪国列车》电影截图。维尔福。
在这一刻,他被维尔福的教诲打动了,更重要的是,他被引擎的神圣性打动了。维尔福宣称引擎将永远转动,源源不断提供能量,这一点是对这个内在世界的许诺:人们可以无条件信任那种建立起内在世界边界的东西,从而使得他们可以安心居于其中。这个引擎在笛卡尔是不可动摇的我思命题,在霍布斯那里是授权于利维坦的契约,它将成为内在世界的坚实大地与可靠凭证。它是人造的,但同样是神圣的。面对列车引擎,柯蒂斯几乎认可了这个内在世界的稳固,但紧接着这种认可瞬间转变为失望:打开地板,一名小男孩齿轮中间重复做着一个动作,狭小的空间使他除此之外难以活动。维尔福坦然解释,尽管引擎是永动机,但引擎的零件并非永不朽坏,为此需要人工来作为代替。至此一个新的空间维度被打开:上面是均衡、洁净、安详的神圣引擎,下面是被隐藏起来的、替代机器的奴隶人工。这一新的空间维度或许提醒了柯蒂斯,这个内在世界的秩序本质上是邪恶的剥削与压迫;但更重要的是,它打破了引擎的神圣幻象,揭示出这个内在世界边界的脆弱。
在短短的几分钟内,柯蒂斯经历了极为紧凑的身份变化:在一开始,他是愤怒的底层领袖,目的在于取代维尔福重新建立秩序;接着,他是内在世界守护者的继任人,如维尔福一样,他将以维护内在世界的边界与秩序为使命;最后,他成为了这一内在世界的反抗者。于是,他将引燃炸弹的火种递给了南宫民秀。
与柯蒂斯相比,南宫民秀一开始的目的即炸开列车。可以推断的是,作为列车的设计者之一,南宫民秀或许早已清楚引擎的局限性。然而与柯蒂斯充满戏剧性的过往和他突如其来的身份转变相比,南宫民秀这一形象显得更为单薄,就剧情而言它无法撑起一条平行于柯蒂斯的抗争路线。在这场冲突中,左右两边都作为内在世界的居民展开斗争;只有维尔福、吉列姆以及南宫民秀着眼于内在世界的边界及其秩序本身;而只有南宫民秀一人试图打破这一边界。他依靠的力量既不是统治的权威性,也不是革命的号召力,而是他所掌握的技术,这也正是当年建造列车的技术。电影似乎有意避免让他与柯蒂斯就列车的前途作一次正面的交锋,然而却是他最终决定了人类的命运。他沉默寡言而富有行动力,从他身上我们可以看到技术在内在世界的诞生与毁灭中所扮演的角色。
尽管可以将南宫民秀的沉默隐喻化从而加以解释,但电影的结尾还是显得仓促了。南宫民秀决绝而彻底地炸开了列车,似乎他从未接受过这个内在世界,而他与柯蒂斯的相识没有给他带来任何触动。在这之后,电影安排了一场巨型雪崩,使得整个列车掉落深渊。问题在于,列车的坠毁是南宫民秀所计划的吗?是柯蒂斯所能接受的吗?打破内在世界的边界意味着内在性的毁灭,它是否必然意味着整个世界的毁灭?随着南宫民秀与柯蒂斯之间的言语的缺失,这些问题一并失去了答案。
《雪国列车》电影截图。
在电影的结尾,南宫民秀的女儿带着小男孩幸存,他们没有被冻死,而在远处他们看到了象征生命与凶险的北极熊。此刻他们遭遇了真正的外在之物,他们不知道这是什么,没有人教他们下一步应该怎么做。或许奉俊昊对他们寄予了积极的期待,在他们给出一个眺望之后,镜头跟从他们的目光,看到了北极熊,这似乎是在暗示,人们对于未知之物终究还有把握的可能。但或许《*人回忆》结尾那道目光更适合这里:朴警官凝视着镜头,而镜头并未顺着目光找到那被注视的东西。通过让列车坠毁的方式,这一结尾企图以此带过那个最为重要的问题:倘若走出内在世界,我们还有什么?很遗憾,就我们的问题而言,电影本身所能提供的隐喻资源已经穷尽了,《雪国列车》电影本身也像列车空间一样,关于内在世界它只提供了生或死两种选择。一旦现实走向这一境地,那么也就没有了向前的路,只能向左或是向右;左边是地狱,右边也是地狱。
20世纪初,现象学将内在性发挥到极致,而在之后种种关于“他异性”的思想开始纷纭,并成为了20世纪最为重要的理论话语之一。然而,问题绝不能被简化为内在性与他异性的对立,我们需要更加慎重地对待内在世界的边界。打开边界的过程并不比内在世界的建立更容易,或许需要数个代际才能凿开坚壁。然而,只要他异性同时意味着希望与危险,那么内在世界便会一直呈现为一种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