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人家夫妻淘里相互哪恁叫法?
此问貌似多余,如今谁家不是老公老婆地叫着的?
岂止夫妻,现在恋人也互相这么叫呢。
其实这样的叫法成型还不到三十年。
因为三十多年前,我们这代人结婚的时候还不这么叫。嫌它土气,甚至担心天天老公老婆地这么叫着,会把人叫老了呢。
那么我们那时夫妻淘里相互哪恁叫法?先允许我往前再推三十年,推到我的父辈。
在我记忆里,他们好像是互叫小名或奶名的。
因为那时大多数人家的婚姻,还是父母之命的居多,人也多是乡里乡亲,有的甚至是娃娃亲,从小相互之间叫惯了,洞房花烛之后,改不了也不必改了。
最好玩的是,因为礼貌,儿时一起玩耍时,叫小名后面是要跟身份的,比如“阿德哥”,很多男女婚后也改不了口。我就听到过石库门人家夫妻淘里这样哥呀妹地相互叫着,每每会穿越到《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绍兴戏里去。
即便现在想想,还是觉得,轻轻一声哥,那情也真是浓得化不开。
互叫小名或奶名的现象至今还存在着,只是相较于老公老婆,已经非主流了。
“二战”以后出生的人,都逃不过共产革命浪潮的卷席。这浪潮也真狠,果然席卷一切,包括夫妻淘里的相互叫法。
我亲耳听到过很多南下干部家里夫妻互称同志的,或互称老张老李的,在那个时期的电影里也还能找到这种痕迹。
但更多的是直呼其名,而且连名带姓。
听上辈人说,连名带姓叫人似乎不是很礼貌的做法,至少显得很疏离。
老早中国人尤其男人都有姓有名有字,粗鲁如三国燕人,也姓张名飞字翼德。
姓是家族尊严,自不可随便置于口中乱叫,名也一般取了不用,叫人只叫字。只有到了极正式的场合,如读书考功名,或起讼打官司,才报上名来。
但1960年代以降,弄堂里最常听到的就是夫妻淘里的直呼其名,连名带姓。
上海最早受到西方文化影响,这文化也通过电影小说戏剧渗入上海人家。所以早年有些洋派人家的夫妻淘里是互称“达令”(darling)的,如蒋公介石;也有互称“哈尼”(honey)的,如闻名遐迩的宝庆路三号的徐元章先生(参见《花园洋房好读书》一文,收入拙著《上海穿堂风》,上海文化出版社2015年出版),后者叫“哈尼”我是亲耳听到过的。当然,更多的洋派人家是互叫对方的英文昵称,如“Peter”、“Monica”等。
我还听到过用国语互称“亲爱的”的上海人家。
可是覆巢无完卵,到“文革”,这些洋派叫法迅速绝迹。
其实,上海人家夫妻淘里相互叫法要分两部分来探讨。除了面对面哪恁叫法之外,还有背靠背哪恁叫法呢。
五六十年前,我听到的最常用的叫法是“阿拉屋里嗰”, 相当于北语中的“咱家那口子”。客气点么“阿拉屋里迭位”或“阿拉屋里伊位”。
如:“哟,张家姆妈,迭条围巾嗰颜色阿拉屋里迭位倒是蛮欢喜嗰。”
后来的叫法都是“阿拉 ”系列:阿拉福根、阿拉翠娣、阿拉老张、阿拉小李、阿拉连名带姓以及“阿拉哈尼”。就像现在什么都是“互联网 ”一样。
特别要提一提的是“阿拉家主婆”,这个叫法很上海,好像是本地人叫出来的。
“家主婆”三个字哪恁写,也一直颇有争议。还有“家仔婆”、“嫁仔婆”等。“家主婆”这个写法已经凸显百年来上海人家的家务分工,屋里当家的总是女人。
滑稽大师周柏春曾经戏说过,家主婆,家主婆,嫁仔过来将来总归要做婆婆嗰。倒也有趣。
有了孩子以后,又派生出“伊拉 ”系列:伊拉姆妈、伊拉阿爸、伊拉老娘、伊拉老头子以及伊拉老棺材。
当着子女面,则还派生出“倷 ”系列:倷姆妈、倷阿爸、倷老娘、倷老头子,以及倷屋里厢只老棺材。
再细分,阿公阿婆当着媳妇面,丈人丈母当着女婿面,则又重回“伊拉 ”系列:伊拉姆妈、伊拉阿爸、伊拉老娘、伊拉老头子。
媳妇女婿毕竟是外人,棺材就不抬出来了。
几十年直呼其名难过不难过,乏味不乏味?当然难免。
幸好每个时代都会及时提供一些调味品。那些社会上最流行的叫品恰恰是夫妻淘里“打棚”(开玩笑)的武器。
吵架时,重话一时说不出口,或有句话特别想引起对方的注意,就会尊对方一声“先生”、“同志啊”、“张师傅”、“王老板”、“李老师”。
...
“我忍耐也是有限度嗰,张师傅。”
“侬也忒得理不饶人了啊,王老师!”
“好了,电视覅看了,好去汏脚了,先生。”
上海人家夫妻淘里相互叫法里,还有一个常用字,那就是“哎”。
“哎,浴巾帮我拿拿过来。”
“哎,等歇出去看电影啦?”
“哎,豁啥个野眼啦,我讲闲话么侬看牢我呀。”
“哎”,被认为是“喂”的弱读。大家都知道,以“喂”叫人是不礼貌的,但它的弱读却长期存在于上海人家的夫妻淘里,平添了几多情趣。
我不禁想起《红楼梦》里,曹雪芹通过林黛玉的口嘲笑史湘云的南京口音,说她“二”“爱”不分,直把“二哥哥”叫成了“爱哥哥”,羞人也不羞。
一点也不羞人啊。阿拉上海人家夫妻淘里也侪是“哎”“爱”不分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