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茉琳
因为母亲的缘故,得了大戏剧家阿甲先生的儿子丐君亲赠的《阿甲戏曲笔记》一套,盖了阿甲先生钤印的厚厚两册书是沉甸甸的。我写信感谢丐君先生,又得到三页纸长长的回信。一来一往,手写的书信有了一种特别的味道,仿佛不是素未谋面的初相识,而是穿越时光而来的一种重逢。信中丐君先生对我这个江苏小老乡百般关爱,这下真的想念江南,想念无锡了。
在广州长大的我自然是爱广州的。可是年节、清明、寒暑假,常随父母回湖南湖北,到江南小住,旁人问起故乡是哪儿?我总要迟疑,两湖还是江南?又或者,已经客居他乡作故乡,是岭南?
春日里,很难不念江南,不想无锡。依恋江南是因为亲人吗?是,又不全是,这里有太深的牵绊,历史中长出来,从文化里长出来,拉着你,看着你,理解你,安慰你,眷顾你。
首先想到的是一丛丛的油菜花比人还高,再是一树树的桃花争艳,杏花、梨花、广玉兰,哪一个都不服输。陆游那句“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若不是到过春雨绵绵的江南,哪里会懂里面的诗情画意。4月份一过,5月份奔着来,杨梅就在唇齿间荡漾生津,接着就是大大的水蜜桃,绵软无渣,一口销魂。
哦,说的是春天的江南,春天的无锡,怎么跑到夏天的水蜜桃去了……
的确,每年一到春天,心里蠢蠢欲动想回江南。是不是只有我,哪怕只是看看地图上,江南的那些小镇,看看名字就觉得魂牵梦萦又神往,走过的那些地方更使我流连,当然最想的就是无锡。
想无锡的笋,想无锡的水芹菜,想无锡的太湖三白,想无锡的乌米饭。想小时候的暑假,下午耍够了,饭前时间去舅舅家里,总能看到舅妈站在餐桌旁绕着百叶结,那些豆腐丝、千张在她手上一绕,就滋味万千;桌上摆着无锡鳝糊、红烧排骨……无锡菜浓油赤酱、高甜重糖,填满了所有暑假的甜蜜。直到今天,每次在朋友的怪异注视下,一杯咖啡放两包糖的时候,我就会在心里默念:倷尼无锡咛(nyin)。
要说春天最馋的一定是江南的笋。
人人皆知:“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东坡还写过:“残花带叶暗,新笋出林香。”这时节,正是新笋出林香了。读《闲情偶记》时,最记得李渔论笋与蟹两节。其中笋被他列为蔬食第一鲜,且认为笋乃至鲜至美,甚至超过了蕈、蟹等物,而李渔所说的笋的两种经典做法恰恰是在无锡最常吃到的:素宜白水、荤用肥猪。
其实江南菜中,笋是常见的配伍,《随园食单》里三百多道菜,笋就占了十道;郑板桥说的则是:江南鲜笋趁鲥鱼、烂煮春风三月初。
民国伍稼青曾经在《武进食单》中介绍腌笃鲜和笋豆两道菜,这武进就是外公生活的地方,靠近常熟。说起来,腌笃鲜里有火腿配春笋,鲜咸合一,真的是好吃极了。不仅常武地区,整个江南做炖菜、烧汤都喜欢放一点笋。有时是新鲜笋,有时是笋干。总之那笋子烧汤之后便如隐士几乎遁于无形,只是汤里但凡有笋,那鲜味就提升一个档次。
在我看来,笋真是世间最神奇的蔬菜。驾驭大荤大肉,它不动声色;陪伴小素小斋,它怡然自得。它可以虚怀若谷,以荤菜之精髓补充自己的灵魂;它也可以独当一面,以素馨甘甜彰显浊世中的清白。李渔说:“声音之道,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为其渐近自然。吾谓饮食之道,脍不如肉,肉不如蔬,亦以其渐进自然也。”这话颇有道理,一切真味皆在自然,而蔬中顶流,非笋莫属。
有时候觉得舌尖上的想念,大概是最容易满足的,毕竟人生中太多的遗憾在时间的洪流中毫无还击之力。比如真的很想念外公还在世时的无锡老家,想念外公站在门边向我挥手的那座祖屋、那片桃林,那小桥流水,但是它们全都消失不见了。那么思念又如何寄托呢?
且回江南,吃一碗笋吧,清清白白,眷恋悠长。
来源: 羊城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