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队食堂外面忽然热闹起来。起先是拉了一牛车的羊砖来。他问爸爸这是什么,爸爸说:“羊砖。”“羊砖是啥?”“羊粪压紧了,切成一块一块。”“干啥用?”“烧。”“这能烧吗?”“好烧着呢!火顶旺。”后来盘了个大灶。后来*了十来只羊。
萧胜站在旁边看*羊。他还没有见过*羊。嘿,一点血都流不到外面,完完整整就把一张羊皮剥下来了!
这是要干啥呢?爸爸说,要开三级干部会。
“啥叫三级干部会?”“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三级干部会就是三级干部吃饭。
大队原来有两个食堂,南食堂,北食堂,当中隔一个院子,院子里还搭了个小棚,下雨天也可以两个食堂来回串。原来社员们分在两个食堂吃饭。开三级干部会,就都挤到北食堂来,南食堂空出来给开会的干部用。
三级干部会开了三天,吃了三天饭。头一天中午,羊肉口蘑臊子蘸莜面;第二天,炖肉大米饭;第三天,黄油烙饼。晚饭倒是马马虎虎的。
社员和干部同时开饭。社员在北食堂,干部在南食堂。北食堂还是红高粱饼子,甜菜叶子汤。
北食堂的人闻到从南食堂飘过来的香味,就说:“羊肉口蘑臊子蘸莜面,好香好香!”“炖肉大米饭,好香好香!”“黄油烙饼,好香好香!”萧胜每天去打饭,也闻到南食堂的香味。羊肉、米饭,他倒不稀罕——他见过,也吃过。黄油烙饼他连闻都没闻过,确实香,闻着这种香味,真想吃一口。
回家,吃着红高粱饼子,他问爸爸:“他们为什么吃黄油烙饼?”
“开会干吗吃黄油烙饼?”
“他们是干部。”
“干部为啥吃黄油烙饼?”
“哎呀!你问得太多了!吃你的红高粱饼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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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咽着红高粱饼子的萧胜的妈妈忽然站起来,把缸里的一点白面倒出来,又从柜子里取出一瓶奶奶没有动过的黄油,启开瓶盖,挖了一大块,抓了一把白糖,兑点起子,擀了两张黄油发面饼。她抓了一把莜麦秸塞进灶火,把饼烙熟了。
黄油烙饼发出的香味,和南食堂里的一样。妈妈把黄油烙饼放在萧胜面前,说:“吃吧,儿子,别问了。”
萧胜吃了两口,真好吃。他忽然咧开嘴痛哭起来,高叫了一声:“奶奶!”
妈妈的眼睛里都是泪。
爸爸说:“别哭了,吃吧。”
萧胜一边流着一串一串的眼泪,一边吃黄油烙饼。他的眼泪流进了嘴里。黄油烙饼是甜的,眼泪是咸的。
作者:汪曾祺。来源:《读者》2017年第6期,原标题:《黄油烙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