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人胡迎建《民国旧体诗稿》承绪旧说,称章太炎作诗不多,“独为五言”,认为“四言自风雅以后,菁华已竭,唯五言犹可伤为”。该书还说“他的一些古体诗,取法汉魏乐府,革命思想为曲折古奥的文辞所掩,亦比较难读。”确实,章太炎的诗作,尤其是早年诗作,存留下来的体裁多为五言古诗,艺术成就亦最高。就此论断来看,彼时人们多认为章氏诗作风格独树一帜,艺术感染力较强。然而,这样的论点,缺憾亦较为明显。
三人所论,时代悬隔甚久,然皆“挂一漏万”,偏重五言古诗,忽视章氏诗作艺术的多样性,以及文质彬彬、风骨劲健的艺术风貌。章太炎一生,经“常作诗”(汤国梨言),尚有律诗、绝句多首,且部分诗作艺术成就较为可观,故钱仲联《近代诗钞》认为章氏“从集中删去的早年所作的五律”价值较高,“这些作品比较高简”。钱仲联还指出,“他《自写诗稿》中的晚年作品,高古而弥近自然,也是佳作。” 钱氏所论,对章氏诗作有较为全面的考虑,与梁启超、汪辟疆等人所论大相径庭,恰好说明章太炎诗歌,艺术体裁多样,皆能达到较高艺术水平。为此,我们可以看看《漫兴》一诗。该诗刊发于1901年12月11日《选报》第四期,署名“支拉夫”。就诗意来看,或作于本年春,诗句如下:
花黯乾坤野马飞, 春江凭眺故依依。天涯雷电惊朱雀, 海国风尘化缟衣。梅福上书仙官薄, 园公采药素心违。登台*南屏翠, 苍水陵高蕨豆肥。
我们知道,《漫兴》九首乃杜甫上元二年(675)成都名诗,历来脍炙人口,其中第五首云“肠断春江欲尽头,杖藜徐步立芳洲。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感时伤事,可谓核心主题。章太炎选用此题,写作时肯定想到唐代大诗人的诗作,故而用诗句来表达自己对于时局的忧心。首联言春日登高凭眺,江山依旧。当时,章太炎参与唐才常等人组织的“中国议会”,清廷追捕甚急,回故乡杭州躲避。颔联叙说戊戌变法失败,康有为、梁启超等人仍然海外漂泊。颈联叙写吴保初、丁惠康等人,仍妄想改良,谋划慈禧还政。两联对照,诗人心中的民族主义立场树立,坚定起推翻满清的革命思想,故而来到张苍水墓前凭吊。随后,章太炎身体力行,编辑刊刻《张苍水集》。当然,作为一首律诗,诗韵和章法布局,亦相当重要,而该诗格律谨严,对仗工稳,用事贴切,读来气韵流畅而沉郁顿挫,颇有几分杜诗风范。诚如章士钊言,“精妙流闻七字仲,却排魔派绝时风”,章太炎何尝不能写出七言律诗佳作来!就和俞樾《秋怀四咏》来看,此时章太炎尚创作有多首律诗。
此外,章太炎著名的近体诗佳作,尚有民国十年以后的《食瓜》《九日》《防疫》《归杭州》《生日自述》和《宋母沈夫人七十寿》等诗,多为五言律诗。整体来看,章太炎留存的诗歌,前期多为五言古诗,后期律诗数量增多。姚奠中先生上个世纪90年代指出:“章先生曾有过近体诗已无希望的言论,收于他的《文录》中的诗,也没有一首律诗;然而后出的《文录续编》,却存有他手录的律绝达三十二首之多,其未经收录往往见于报章、杂志和友生笔记书信中的,也多为近体。”看来,钱仲联发表的上述观点,影响力远比梁启超和汪辟疆为弱,人们未能广泛采纳,而是高度重视五言古诗。之所以如此,恐怕论者只是看到章太炎早期的一些论述。如他主张“物极则变,今宜取近体一切断之(自注:唐以后诗但以参考史事,存之可也。其语则不足诵。),古诗断自简文以上,唐有陈、张、李、杜之徒,稍稍删取其要,足以继风雅,尽正变矣。”这段文字,见于《国故论衡·辨诗》,乃1907年讲演文字,说明章太炎诗学的一些品味。换句话说,梁启超、汪辟疆所论,基于《太炎文录初编》,情有可原,而《民国旧体诗稿》似乎未及细阅《续编》,论点或有失偏颇。
人们对章太炎古体诗歌的偏好,似乎还有时代原因。确实,章太炎最具革命精神的诗作,多为五言古诗,而近体诗往往用于交际往来,颇有借艺术自娱的味道。对此,他曾于1913年向汤国梨女士说:“吾今多作诗,藉之排遣。” 现代中国最大的事件,当属“现代”国家的建立,以及绕此而展开的思想启蒙。在此进程中,人们关注有学问的革命家,多注意投枪匕首般鼓动革命的古诗。这一点,一直延续到20世纪七八十年代后,甚至影响到今天的部分论著。从1975年以来,有关章太炎作品注释者,主要有七种:南京无线电厂、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章太炎诗文选注》小组的《章太炎诗文选注》(征求意见稿,上下册,1975年,油印本)、苏州市《章太炎著作选注》编辑组编《章太炎著作选注》(苏州市革命委员会,1975年5月)、章太炎著作编注组《章太炎诗文选注》(仅出上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76年)、本书编委会《章太炎著作选注》(云南人民出版社,1976年)、《法家著作选读》编辑组编《章太炎著作选注》(北京人民出版社,1976年)、朱维铮、姜义华《章太炎选集·注释本》(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武继山《章太炎诗文选译》(巴蜀书社,1997年)。前五种出现时,正是批林批孔风头正劲之时,“评法批儒”为编著动机,所选诗文内容多倾向“革命”,注释较为繁琐,用力揭发诗作的“革命”精神,忽视艺术手法的笺释。《章太炎选集》注重选取章氏学术、政论文字,诗作一首未取。武继山《章太炎诗文选译》所选注的诗作,与上海人民出版社《章太炎诗文选注》,篇目基本相同,注释内容亦十分接近。对于想要读懂章太炎诗作的读者而言,这些注释的数量相当有限:《章太炎诗文选注》仅注释20首,《章太炎诗文选译》仅17首(包括《狱中与威丹唱和诗》译文中涉及5首诗作),而且基本只选录古体诗作,容易造成让读者形成章太炎先生仅倾力创作古诗的印象。
三
1923年,胡适应《申报》之请发表《最近之五十年》,有章节谈及“文学”。胡氏看到《太炎文录初编》,认为其中有几首可读,赞赏《东夷诗》第三、四首,以为“剪裁力比黄遵宪的《番客篇》等诗要高的多,又加上一种刻画嘲讽意味,故创造的部分还可以勉强抵消那模仿的部分”。当时诗坛,得此殊荣者绝少。须知,有很多晚清著名诗人,胡适则只字未提。
文学批评总会带有一定立场。胡适高度肯定章太炎在晚清诗坛的杰出地位的同时,凭借进化论的批评武器,认为章太炎推崇古诗而鄙薄近体,可谓一种激烈的文学革命,然而如此努力只能是一种悖论,即复古终究无法踏上复兴之路。又说《艾如张》《董逃歌》,若没有那篇长序,便真是“与碑文谶辞相等”。胡适批评较为猛烈的是《丹橘》和《上留田》诸篇,以为“最恶劣的假古董”。他否定以章太炎、梁启超等人诗文为代表的“中国古文学”,认为:
古文学的公同缺点就是不能与一般的人生出交涉。大凡文学有两个主要分子:一是‘要有我’,二是‘要有人’。有我就是要表现著作人的性情见解,有人就是要与一般的人发生交涉。那无数的模仿派的古文学,既没有我,又没有人,故不值得提起。
正是如此,古诗方面,胡适专门提及章太炎为“古文学代表”,以为“虽没有人,却还有点我,故还能在文学史上占一个地位。但他们究竟因为不能与一般的人生出交涉来,故仍旧是少数人的贵族文学,仍旧免不了‘死文学’或‘半死文学’的评判。”作为新文化运动的健将,胡适几乎将章太炎同样看成是“诗界革命”的真正身体力行者,故而能逆反超拔曾国藩等人倡导的晚清宋诗派。
钱仲联接续胡适的观点,认为“章炳麟是第一个大张旗鼓起来反对宋派诗的近代诗人”,对宋诗“深恶痛绝”。确实,章太炎《国故论衡·诗辨》曾说“宋世诗势已尽,故其吟咏情性,多在燕乐。”只是,需要我们注意,钱仲联与胡适的论点有别,认为“章炳麟反对学宋,不是出于创新,而是以为‘宋世诗势已尽’,因此他自为诗,只是走学汉魏的道路。”正是如此,钱仲联以为胡适判定章诗“全是复古的文学”,似乎有断章取义之嫌。由“复古”与否的判断,可以见出二人批评的立场有别:胡适传播新文化,提倡自由书写言情的白话文,主张抛开语言高度凝练的旧有民族诗文形式,而钱仲联自幼接受传统教育,青年时代接受国学教育,有着民族文学本位意识,能对古体诗歌持有欣赏同情,发现章太炎诗歌中的开“新”之处。
关键是章太炎本人如何看待己作?1929年夏,章太炎有《长夏纪事》一首,自我评价为:“皆附故事实,故反多新语。因自来水无名可施,以《释水》‘泉一见一否为瀸’,即以名之。此诗略脱窠臼,虽然不追步陶、谢,恐与苏黄作后尘。”诗人有着清醒的自我定位,努力创新,故1928年他作五言诗一章,却发现“袭杜韩成格,亦无以见奇也。”看来章太炎先生十分强调“创新”,以增强诗歌的艺术感染力。
那么,为实现“新”,诗艺方面有哪些特点?姚奠中先生看到,章太炎古体诗和近体诗,似乎有着相异的艺术手法和风格特色。如果说情性和风骨乃古诗的追求,而“活剥”则为律诗近体的创作手法。姚先生认为,“活剥”一词,为鲁迅首用,指创作诗作时,将前人诗句改换部分字词,保留原来的格律和句法。如章太炎有句“汉阳钢厂锁烟霞”,正点化自李商隐《隋宫》“紫泉宫殿锁烟霞”。又如:
袁四犹疑畏简书,芝泉长为护储胥。徒荣上将挥神腿,终见降王走火车。饶夏有才原不忝,蒋张无命欲何如。可怜经过刘家庙,汽笛一声恨有余。
活剥李商隐《筹笔驿》,以讽刺黎元洪。姚奠中先生还举出另外几例,表明章太炎乐于此道。另外,还有《九日》首句“国乱竟无象”活剥王粲《七哀诗》之“西京乱无象”;《闻广东毁文庙》“万物本刍狗,天地非不仁”活剥《老子》“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不唯活剥,亦有翻案。诸如此类,不胜枚举。这与宋人所言点石成金、脱胎换骨的点化方法相近。只是,鲁迅使用时,略带点讽刺意味,表明缺少创新,剽窃他人原创。在此,笔者还想指出,诗中诸如火车、刘家庙和汽笛等“新”词,与《长夏纪事》中的自来水一样,皆章太炎沾沾自喜者,恰好反映出晚清时候很多诗人创新之法,即嵌入大量新名词、新用语,以彰显诗人的时代特色。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宋人的诗学主张,即从梅尧臣、苏舜钦和欧阳修等人开始,喜欢运用“新”语入诗,至苏黄则蔚然成风。这两点似乎说明,章太炎近体诗,尤其是律诗,注意运用宋人总结的艺术手法。胡适所见,仅为《太炎文录初编》,由《国故论衡·辨诗》所言牵着鼻子,无法看到章氏“近体诗”沾染着“宋诗派”气息。毕竟,章太炎晚年诗友,多有靠近宋诗派的人物,如黄节、苏曼殊、黄人等,甚至陈衍等人本身即为宋诗派悍将。
古体方面,章太炎更加醉心者,似乎为“风骨”,以吟咏“情性”。1928年他创作有《寒食》一章,写信问弟子黄侃“未知风骨如何?”看来,他最为关注者,乃诗中“风骨”,故心目中的榜样,为建安、陶谢。对此,前人研究已有详细分解。如姚奠中先生作为章门弟子,依凭个人记忆,所见较为丰富,《试论章太炎先生的诗》(1992年)一文,论述颇为全面而公平,指出章太炎论诗,“首主情性”。章太炎自己也曾坦诚,“余亦专写性情,略本钟嵘之论,不能为时俗所为也。”在《国故论衡》中,章太炎更认为只有汉代诗歌“主情性”而晋宋以下不足取法,又说“本情性,限辞语,则诗盛;远情性,喜杂书,则诗衰。”确实,章太炎写诗,多能立足“言志”,应该与黄遵宪“我手写我口”之类的晚清创新诗风相联。于是,论者多以为古体诗方面,章太炎选用的艺术手法,则与近体诗有所不同。近有李文《章太炎诗文创作及人格精神的魏晋渊源》一文,从用语、句法和典故等方面详细考察章诗的“魏晋”风貌,尤其是与魏晋诗文之间的关联,颇值得参考。该文指出:“从章诗的词语、句式、用典、意象以及风格气象等各个方面,无不可以看到章太炎对魏晋诗歌与文化传统的吸收、借鉴与发展。”通读章太炎古诗会发现,他敏锐捕捉汉魏诗歌的语言特征,从中撷取常见的迭字(如萧萧、灼灼)、词语和发语词(如去去、一何)进入己诗,加上汉魏诗中的句式(我本、何能)、句法(如顶针格),更有内容和章法结构,风格接近汉魏之诗,读来质实有力,取得较高艺术成就。李文涉及的材料,仅限于部分已有注解的文本,且有所误解,如以为章太炎反对用典。殊不知章氏早期很多诗作,典故颇多,给读者造成极大阅读障碍,以致有人批评说文辞古奥而湮没了革命思想。退一步而言,李文本身有部分内容,讨论章太炎诗歌用“魏晋六朝人物典故”,恰好说明章太炎喜欢将己作放到更大的互文语境之中。
诚如姚奠中先生尝言,章太炎诗歌十分难读,原因主要有三:多用《楚辞》和汉赋中的生僻语句,古奥难懂;运用两汉、六朝故事,尤喜使用《汉书》《后汉书》和《三国志》典故;时代隔阂,很难追索作者的“当时”用心。这些皆表明,章太炎诗歌洋溢浓郁的“文人”气质,常用祢衡、梅福、杜根之事,而非彻底的直寻自白,甚至他受人推重的古体诗歌,创作中同样喜欢“化用”、“模拟”和“用典”等艺术手法。这些恰为诗人寻觅得来的创“新”的重要手段。或许可以说,“活剥”之法,一直贯穿着整个章氏诗作,古体或旧体皆为书写“情性”服务,维系着具有鲜明个性色彩的“我”。正是如此,诗作成为我们理解章太炎生命、思维、情愫的重要管道。要开启这扇大门,尚需细致的注释工作来接引读者。
四
文学史书写,往往基于叙述者接触的文献资料和持有的研究视野,呈现出各具特色的面貌和风格。由于章太炎诗歌的收录情况,很长一段时间内,人们只能就《太炎文录初编》中的古诗来评述,多以为他主张“复古”汉魏诗风。加之时代风云变幻,人们对研究对象的关注,也会表现出“偏见”。近现代之间,新文化、新生活可谓整个社会的根本动向之一,“革命”大潮激荡着一切,人们评判章太炎诗歌,比较注重表彰他反对“宋诗派”的诗歌写作,以及言传革命精神的创作,忽略近体诗的艺术成就。这样的偏见,传染流行,更成为长期以来人们看待章太炎诗歌的基本观念,而各种值得用来商榷的话题,湮没于历史的洪流之下,等待新的浪潮卷到面上。
上述几个问题,就是因为文献和视野原因,至今有着颇为矛盾的回答,警惕我们反思拷问几乎等同常识的认知背后,往往隐藏着断裂和盲区,需要以更加全面的文献爬梳、更加多样的观察视点,面对我们认知的文学现象,进而探索原有盲点的造成原因。就像是阅读侦探小说,找出真凶固然令人趣味盎然,寻绎犯罪的心理动机则更让人确定自我的认知能力。当我们发现章太炎诗歌研究中产生“难题”的原因,总能有一种“超越”时空限制的全知全能视角的观看之乐,也能找到解决问题的一些钥匙,更加能感知到章太炎生命的丰富多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