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别谈了。你回去。不能同时打枪和谈恋爱呀。”
“我要去按住枪脚架,在枪声响的同时全心全意爱你。”
“你疯了。你快回去。”
“我不疯,”她说。“我爱你。”
“那就回去。”
“好。我走。你要是不爱我,我对你的爱也够得上我俩消受啦。”
他望着她,想了想就笑了。
“你听到了枪声,”他说,“就跟那几匹马一起走。帮比拉尔背我的背包。说不定太平无事。但愿这样。”
“我走,”她说。
“对。快走吧。”
“我走。”
她把手在他口袋里紧握成拳头,狠狠地捶了一下他的大腿。他对她看看,看到她眼睛里噙着泪水。她从他口袋里抽出拳头,张开双臂,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吻他。
“我走,”她说。“我走。”
他回过头来,看到她站在那里,早晨刚开始时的阳光正照在她那褐色的脸和那一头金光闪闪的剪短的 褐发上。她向他举举拳头,在小路上转身往回走,垂着头。194
一个骑兵领先,三个策马随后。领先的那个正循着马蹄印走。他一边骑马,一边低头察看。其他三个 跟在他后面,成扇形穿出树林。他们都在仔细观察。罗伯特·乔丹俯伏着,觉得他的心抵着雪地在怦怦地 搏动,他把两肘宽宽地撑开,通过自动步枪的瞄准装置注视着他们。202
太阳灿烂地照耀在雪地上,雪正在迅速融化。他能看到树干上的积雪逐渐变得空缺而消失,眼前,就 在枪的前面,阳光的热力融化着雪面,泥土的暖气向覆盖在上面的积雪暖洋洋地蒸腾,这一来,积雪的表 面变得湿漉漉的,像稀稀拉拉的花边,一碰就碎。203
但是我不愿把我*掉的人当战利品那样作记录,或者干出在枪托上刻痕计数这种叫人恶心的事,他对 自己说。我有权不计算*了多少人,我有权忘掉他们。 不,他的自我说。你没权把什么都忘掉。没权对其中的任何事情闭眼不看,没权忘掉其中的任何事 情,也不该把话说得轻描淡写或者随意更改。229
还有一点。千万别取笑你自己爱上了什么人。问题仅仅在于大多数人命运欠佳,得不到爱情。你以往 从没得到过爱情,现在可得到了。你跟玛丽亚一起得到的爱情,不管它只能持续今天一天和明天的部分时 间,或者能持续长久的一辈子,都是一个人能遇到的最重大的事情。有人总是会说,爱情并不存在,原因 是他们得不到它。可是我可以肯定地说,爱情是真实的,而且你得到了它,哪怕你明天就死去,也是幸运 的。220
死没什么了不起,他心中没有死的图景,也没有对死的惧怕。但是活在世上,就像山坡上一片麦浪在 风中荡漾。活在世上,就像一只苍鹰在天空中飞翔。活在世上,就像打麦时麦粒和秣屑飞扬中喝一陶罐 水。活在世上,就像两腿夹着一匹马儿,一条腿下夹着一支卡宾枪,经过一个山冈、一个河谷、一条两岸 长着树木的小溪,奔向河谷的另一头以及远方的山冈。224
罗伯特·乔丹伏在树林的松针地上,倾听着随着黎明而来的晨风初拂松树枝头的嗦嗦声。他把手提机 枪的子弹夹抽出来,前后推动了一下枪机。他接着把枪调过头来,扳开枪机,在黑暗中把枪口凑在嘴唇 上,往枪筒里吹气,舌头触及枪筒边时觉得滑腻腻的金属。他把枪横搁在一条前臂上,枪机朝上,免得松 针或其他东西掉在里面,接着他用大拇指把所有的子弹从子弹夹中退出来,放在一块摊在面前的手帕上。 然后他在黑暗中摸到每颗子弹,在手指间转弄一下,再按住了把它一颗颗地推进子弹夹。这时,他觉得手里的子弹夹又是沉甸甸的,他就把它推进手提机枪,卡嗒一声上准了。他匍匐在一棵松树树身的后面,机 枪横架在他左前臂上,注视着下面的那点火光。有时他看不见这火光,明白这是因为岗亭里的哨兵走到了 火盆的前面。罗伯特·乔丹伏在那里等天亮。294
罗伯特·乔丹在公路和桥上方的山坡上,伏在一棵松树树身后面,看着天色亮起来。他一向喜欢一天 中的这个时刻,如今仔细看着天色,觉得心里也亮堂起来,仿佛自己就是太阳升起前天色渐明的一部分; 这时白天来临了,有形的实体色泽加深,空间变得明朗起来,在夜里照耀着的灯光变成黄色,接着消失。 他下面的一棵棵松树这时显得明确而清晰,树干坚实,呈黄褐色,公路上蒙着一层薄雾,泛着白光。露水 弄得他身上湿漉漉的,林中地面软绵绵,他感到掉在地上的褐色松针在胳膊肘的压力下往下陷。他透过溪 床上升起的轻雾,看到下面那笔直坚挺的钢铁桥梁架在峡谷上,两端各有一座木制岗亭。但在他看来,看 到笼罩在小河上的迷雾中,那座桥的结构依然显得像蜘蛛网那样细巧。307
他忙着安放炸药,塞紧,加楔,用铜丝绑牢,一心只想着炸桥,迅速而熟练地干着,仿佛在做外科手 术,这时听到下段公路上响起一阵达达的枪声。接着是一枚手榴弹的爆炸声。接着又是一枚,在急急的流 水发出的声响中轰的一响。然后那方向寂静无声了。309
钢铁碎片落定之后,他还活着,就抬起头来望对面的桥。桥的中段不见了。桥面上散布着边缘参差不 齐的钢铁碎片,新炸裂的断面缺口亮闪闪的,公路上也遍地都是。315
接着重新拴住了马儿,她这时已安上马鞍,捋平马毯,正在收紧马肚带,听到了下面树林里传来低沉 的大声叫喊,“玛丽亚!玛丽亚!你的英国人平安无事。听到了吗?平安无事。平安无事!”
玛丽亚双手抓住马鞍,把短发的头紧贴在上面,哭了。她听到那低沉的嗓音又喊了一声,就从马鞍上 转过头来,哽咽着叫喊,“听到了!谢谢你!”接着又哽咽着说,“谢谢你!真谢谢你啦!”318
“你啊,”他对玛丽亚说,“大家过公路的时候第二个走。第一个走看来危险,其实并不怎么样。第 二个走来得安全。敌人总是密切注视着后面的人。”
“可是你——”
“我会出其不意地冲过去。不会出什么问题。危险的是顺次排队居于中间的人。”322
正在这时,巴勃罗一蹬脚,把两只马刺扎了一下枣红大马,顺着最后那段满地松针的山坡朝下冲去, 跨过公路,马蹄铁砰砰作声,火星四迸。其他的人跟在他后面,罗伯特·乔丹看到他们跨过公路,蹄声哒 哒,登上那绿色山坡,听到桥那头机枪的频频射击声。接着他听到传来一声嗖—轰隆—砰!这一巨响十分 刺耳,引起了更大的回响,他看见山坡上迸起一小股泥土,伴着一阵灰色烟雾。嗖—轰隆—砰!又是一 声,那嗖嗖声像发射火箭的声音,接着山坡上又迸起一股泥土和硝烟,比第一次远些。323
“往前冲呀,拉斐尔,”罗伯特·乔丹说。“快跑,伙计!”
吉卜赛人抓着牵马绳,那匹驮马在他背后用脖子把绳子绷得紧紧的。
“放开驮马,快跑!”罗伯特·乔丹说。
嗖嗖嗖—轰—隆!炮弹顺着低平的弹道飞来,他看到吉卜赛人前面的地上迸起一小股灰黑色的泥土, 他像头奔跑着的公猪那样躲躲闪闪。他望着吉卜赛人策马奔驰,这时正慢慢地登上那绿色的长坡,炮弹掉 在他身前身后,接着他赶到一层山岩下面,和其他人会合在一起了。324
他看到他们全在前面树林边注视着他,就说,“快跑呀,马儿!”他感到这匹大马的胸脯由于山坡越 来越陡而大起大伏,看到伸展着的灰脖子和前面的一对灰耳朵,就伸手拍拍那汗湿的灰脖子,然后回过头 来望桥,看见公路上那辆笨重、低矮、漆成土黄色的坦克倏地发出一道亮亮的闪光,接着听到的不是嗖嗖 声,而只是像锅炉炸裂似的带有辛辣火药味的砰的一声爆炸,自己就被压在灰马躯体下面了,这灰马踢着 腿儿,他呢,竭力想从重压下脱出身来。
不错,他能动弹。他能向右边挪动。然而当他向右边挪动的时候,左腿却依旧完全压在马身下,动弹 不得。仿佛左腿上多了一个关节;不是股关节,而是一个横向的铰链般的东西。他这才确实明白是怎么回 事,但就在这时,那灰马用膝盖抵着地面站起身来了,罗伯特·乔丹就把已及时踢掉马镫的右腿从马鞍上 一下子挪下,放到地上,再用双手去摸那平摊在地上的左腿上的股骨,两手都摸到了那锋利的折骨和折骨 顶紧皮肉的地方。
接着普里米蒂伏和奥古斯丁架着他的胳肢窝,在把他拖上最后一段山坡,那个新添的关节使那条腿儿 随着坡地的起伏而相应地摆动。有一次,一枚炮弹紧挨着他们的头顶上方嗖地一声飞过去,他们丢下了他 卧倒在地,但只有泥土撒了他们一身,钢铁弹片嘘嘘地飞到了别处,他们就又把他扶起来。于是他们把他 拖上山坡,隐蔽在拴马的树林中的一条长沟里,玛丽亚、比拉尔和巴勃罗都站在他身旁,低头望着他。324
玛丽亚跪在他身旁说,“罗伯托,你怎么啦?”
他大汗淋漓地说,“左腿断了,美人儿。”
“我们会把伤口包扎好的,”比拉尔说。“你可以骑那匹马儿。”她指指其中一匹驮着行李的马
儿。“把行李卸下吧。”
罗伯特·乔丹看到巴勃罗在摇头,便对他点点头。
“你们走吧,”他说。接着他说,“听着,巴勃罗。你过来。”
巴勃罗弯腰把淌着一行行汗水的、胡子拉碴的脸凑近来,罗伯特·乔丹闻到了巴勃罗浑身的臭气。
“让我们单独谈谈,”他对比拉尔和玛丽亚说。“我得跟巴勃罗谈谈。”
“痛得厉害吗?”巴勃罗问。他正弯下腰来凑近罗伯特·乔丹。
“不。我看是神经给压断了。听着。你们走吧。我不行了,明白吗?我要跟姑娘谈一会儿。等我说把她带走,就把她带走。她不会愿意走的。我只要跟她谈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