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从纸上到石上:墓志铭的完成
就一篇墓志铭而言,其基本生命周期是一样的:从行状到纸上,从纸上到石上。石上墓志铭随死者一起埋入地下,待若干年后重返人世。因为石上墓志铭不能很快进入阅读程序,故其价值的实现,主要依靠纸上墓志铭。纸上墓志铭的客观载体形态已经相当完备,但由于未经消费,故不是最终形态。纸上墓志铭是如何进入石上的?它进入石上,发生哪些变化?对此问题,我们可从以下几点考察。
(一)填讳的完成:填讳,本谓子孙为祖先撰写行状碑志等文字,请人代写其祖先名号。填讳,也称题讳。清钱大昕《题讳填讳》云:“《彭王傅徐浩碑》,浩次子岘所书,碑末有‘表侄河南府参军张平叔题讳’十二字。题讳,即今人所云填讳也。周益公《跋初寮王左丞赠曾祖诗》,末题‘通郞田橡填讳’,是宋人已称填讳矣。”《徐浩碑》一般认为是现知最早明确出现“题讳”字样者。
古人对是否要填讳,填讳的合法性,填讳的意义,已经产生异议,且尚无定谳。一种意见认为行状、墓志铭中为先人避讳合于礼的规定,不避讳是对死者及其先世的不尊重。一种意见认为“临文不讳”古已有之,墓志铭中留讳待填,不是古法,而是一种陋习,不可取;墓志铭的价值本即在于为死者及其先人后代扬名后世,空其名不书,与初衷相悖。一种意见认为,墓志铭的讳,可填可不填。今各略具文例以论。
认为必须避讳者,如清秦瀛载:“先考殁,余窃用其例,于先代世系、名号,并详述之,而从先考之所称。或者病焉,曰:文家体例,当以韩、欧为法,兖公之表泷冈也,以皇考称崇公,而于祖考则称皇祖考,于曾祖则称皇曾祖考,皆兖公之自为称,而不从崇公之所称,‘刃’皆不书名讳。今人于行述内,既直书考之名讳,而于考之曾祖、祖、考名讳,则又从考之所称,而直书之,不亦悖于礼乎!震川归氏撰《先妣行略》,于妣之祖称外曾祖,于妣之父称外王父,此于妣之祖父且然。盖韩、欧遗法也。”秦瀛不避家讳,遭到别人的严词申斥,于此可见一斑。
清卢文弨《群书拾补》
认为不必避讳,应该直接写出讳字不留空。此论又分几种情况。清卢文弨《群书拾补·怪神第九》:“今人作父、祖行状,空其名,请他人填讳,出于近世,非古也。或遂有不填者。本欲扬名,而反深没其名,即并世人尚有不尽知者,况后世乎?此甚不可也。然劭屡斥祖父名,亦所未安。”指出行状之类本为扬名,避讳不出现名字,反而会深没其名,但屡斥死者名也不可取。清叶奕苞云:“汉人碑文,云某君之孙、之子,不著祖父讳。隋唐以后,率书之,如陈子昂、颜鲁公、白乐天序先世名并不加讳字。窃笑今之人,事事不及古,而状祖父行略,必属戚友填讳。偶得宋人《黄裳墓志》,乃其孙中美所撰,末云:‘壻进士吴容填讳’,在光宗嘉定之三年,此风固已久矣。”认为填讳乃隋唐以后陋俗,非古不足法。又曰:“东方朔《七谏》恐犯忌而干讳,故命名者不以国,不以山川等,使之易于为讳。《礼》有‘卒哭乃讳’之文,以见生者之不必讳也。故生曰名,死曰讳。颜氏云:‘名终则讳之。’冯巡为常山相,见无极、白石两碑,与此碑同为光和四年立,而称巡曰‘讳’,何耶?今人状述先世事迹,至不敢填讳,而用达官显者填之。其文愈密,其情愈伪。要自此碑开其端耳。然汉碑中之生称讳者不一,或当时习俗然也。”以为子孙述先世事迹不敢填讳,不是出于真情,对当时填讳之风甚为不满。
认为填亦可,不填亦可。袁枚《随园随笔》卷二十一有“不可亦可类”条云:“填讳非礼,而周益公行之。今人作祖、父行状,末书某人填讳,未知起自何时。大抵六朝讳亲名过甚,后人遂因而附会之;且必求一显贵之人,为之列官称爵而填之,非礼也。按《曲礼》卒哭乃讳,盖葬而虞,虞而卒哭。虞之前,事死如事生,故不讳也。《檀弓》曰:卒哭,宰夫执木铎以命曰:舍故而讳新。亦卒哭乃讳之义。今人立行状时,未葬未卒哭,又何讳之填!《丧服小记》:书铭,自天子达庶人一也。男子称名,妇人称姓。《檀弓》云:铭,明旌也。以死者为不可别,故以旌识之。名可书于旌,独不可书于行述乎?今妇人状,亦书填讳。妇人有氏而无讳,又何讳之填乎!况子贡、子思称仲尼,子路称孔邱,乐正子称孟轲,屈平称皇考伯庸,《春秋》称臧孙纥,《论语》称杞不足征,不在其位;《诗》称亶父、公刘,‘克昌厥后’、‘骏发尔私’。曹志为植之子,而上表称干植无私;杜甫父名闲,诗中不讳闲;《太史公自序》曰:喜生谈,谈生迁;李翱《皇祖实录》曰:公讳楚金;《颜氏家庙碑》曰:公讳惟贞,字叔坚;陈子昂作父墓志曰:公讳元敬。皆自填讳也。以上诸说,汪蛟门先生言之甚详。余按周益公集,《跋王左丞赠曾祖诗》,末书‘通真郞田橡填讳’,则填讳之非,由来久矣。”
但留讳不书,毕竟是多数墓志铭的做法。而由纸本进入石本,讳字则有不少填写上了。庾信集中《周谯国公夫人步陆孤氏墓志铭》:夫人讳某,字某,本姓陆;石本作“夫人讳须蜜多,本姓陆”,校勘记云:“原石作‘夫人字须蜜多’”,亦误。宋李觏《宋故朝奉郎尚书都官员外郎上骑都尉赐绯鱼袋陈公墓志铭并序》:“公讳某,字某。”石本作“公讳肃,字仲容。”此类甚多,不具。
还有一种情况是:纸上已经填讳,却填错了,或者名、字有缺。韩愈集中《太原府参军苗君墓志铭》:“君讳蕃,字陈师。而石本作:“君讳蕃,字师陈。”汉代有陈蕃,可知苗氏取字来历。尽管马其昶说“汉有陈蕃,故蕃字‘陈师’”,也大体可以说得通,但究竟石本的“师陈”,要优于纸本的“陈师”。柳宗元集中《朗州员外司户薛君妻崔氏墓志》云:“唐永州刺史博陵崔简女讳媛”,石本作:“唐故永州刺史博陵崔简女讳蹈规,字履恒”。不但名不同,而且增加了字。清代梅曾亮集中《资政大夫户部侍郎总督仓场毛公墓志铭》:“公讳树棠,字芾村。”石本作:“公讳树棠,字荫南,号芾村。”改正原字为号,增补其字。
(二)志主家世的完善:唐韩愈《殿中侍御史李君墓志铭》:“殿中侍御史李君虚中,字常荣。其十一世祖沖”,马其昶校注曰:“旧注云:据《元和姓纂》,虚中乃沖八世孙。”旧注已经发现十一世与八世之间的较大差异。而石本作:“其七世祖沖。”无论七世祖还是八世祖,都要比纸本的十一世善。史学家岑仲勉先生指出:“计世之法有二焉,一连本身,一不连本身。唐代用后法者多。”则石本“七世”显然善于十一世,“十一”恐为“七”之形近而误。韩愈文又云:“娶陈留太守薛江童女。”石本作:“娶尚书左丞薛邕妹。”本来,纸本、石本所言角度不同,可以两存;但墓志石末有云:“妻兄卢礼源书文”,卢姓与薛氏已不同族姓,所谓妻兄,当为后妻之兄;后妻之兄书文时改文,乃是为了提高志主李君知名度,盖李虚中原配薛氏之父虽为陈留太守,不及薛邕官职(尚书左丞)高。柳宗元集中《朗州员外司户薛君妻崔氏墓志》:“祖曰太子右赞善大夫环……藏简祖曰某官鲵。唐兴,中书令仁师议刑不孥,其二丗大父也”,石本作:“祖曰太子左赞善大夫环……祖曰太常寺太乐丞鲵。唐兴,中书侍郎平章仁师,议刑不孥,其五丗大父也”,右赞善大夫被改为左赞善大夫;某官,具体改为太常寺太乐丞;崔仁师的官职也变了;二世改为五世,是合理的,从唐初至中唐,崔仁师不可能仅为崔简二世祖。左赞善大夫,在崔邕所撰《唐故鄂州员外司户薛君墓志铭》中,得到验证:“大父太子左赞善大夫环。”唐独孤及《唐故衢州司士参军李府君墓志铭》:“曾祖道立,尝典陕、济、陈三州刺史”,而石本作“曾祖道立,尝典隰、齐、陈三州,封高平郡王”,三州刺史即有二州不同。唐颜惟贞《朝议郎行雍州长安县丞上柱国萧府君墓志铭》:“父温恭,修文馆学士、渝州司功参军事。”石本作“修文馆学生”,从下文“誉光黉序,位屈巴宾”看,当以“学生”为是。宋王珪《贾黯墓志铭》:“自君之曾祖始徙于邓”,国家图书馆藏墓志拓片作:“自君之曾祖始徙于穰下”,穰下虽属于邓州,但下文云:“今为穰下人”,则石本善。宋曾巩《寿安县君钱氏墓志铭》:“曾祖考宣德军节度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湛,高祖吴越文穆王元瑶。”石本曾祖名作“谌”,“高祖”后有“考”字,与前文一致。梅曾亮《奉政大夫永定河南岸同知冯君墓志铭》:“先世自顺治时移黄陂,籍于商城”,石本作:“先世自黄陂移籍商城”,亦与纸本不同,相对完善。
(三)志主事迹的增补修正:石本交代的墓志事迹,可以增补纸本之不足。庾信《周谯国公夫人步陆孤氏墓志铭》:“夫人……吴郡人也。”石本作:“吴郡吴人也。”吴郡,郡;吴县,县。后者比前者具体。唐李翱《故河南府司录参军卢君墓志铭》:“八月癸酉”,石本作:“大和元年岁次丁未九月庚申”;“前例某等一十五人合钱二千,僦人与司录养马”,石本作:“前例某人等一十五人合钱□僦人与司录养马”;“前司隶皆然”,石本作“前司录皆然”,考上文“及为司录,始就官,承符吏请曰:‘前例某等一十五人合钱二千,僦人与司录养马’”,故当为“司录”。宋王珪《贾黯墓志铭》:“益州推官乘泽,在蜀三年,不知其父死。及代还,铨吏不为领文书,泽始去发丧。若是岂为孝乎?”叙述志主事迹,而“若是岂为孝乎”一句与前文不属。考石本则作:“益州推官桑泽……既服除,且求磨勘。君言:‘泽与其父不通问者三年,借非匿丧,若是岂为孝乎?’”不只益州刺史之姓改为桑,“若是岂为孝乎”前,有“君言”等十六字,事件清晰。清梅曾亮《奉政大夫永定河南岸同知冯君墓志铭》叙述冯德峋事迹,其中,“补河间府泊头通判,领四县堤工”,石本作“民以贼党四匿,惊恐乡煽。君每夜巡曙归,民得安寝。滹沱、官渡为行旅患,榜于舟‘过车钱若干’,违者杖。得溺人而夺其金者,罪舟子如律。任三年,旅人大安。二十三年,建礟台天津,事创行,无谙者,乃令权天津同知,董其役。寻补河间府泊头通判,领四县堤工”,补充了治上的具体事迹;“道光二年,河决东光”,石本作“道光三年,河溢东光”;“总督那文毅公设局捕盗,君主之”,石本作:“总督那文毅公患多盗,于按察司署设局捕盗,君主其局”;“寻蹑四出,盗不加少,人务见功”,石本作“四出寻蹑,逮捕纷纭,而盗不加少,今一切以多获盗谳盗为优,人务见功”;“后权宣化府,兴吉士类”,石本下有“丁母忧,服阙,以原官用直隶。讼多旗租,执词缴绕。君履亩定议,狱不再兴。及它狱至省者,多君所谳定。十八年,权知宣化。治民余功,兴吉士类”54字;“是科取一人王生”,石本作“郡久无举乡试者,至是举一人王生”;“屡折疑狱”,石本有“民情大欢,群上请借君补是缺。君驰骑谕止。上官为缓君去者数月”26字;“二十六年三月卒”,石本时间具体到“三月一日”;“君久习民事”,石本作:“君性孝友乐易,少习制艺,应乡试,得而复失。工书。好古图籍。于钱帛不计较于人。大吏以君之习于民也,盘错之事,归劳于君。官工军兴,竭蹶支应,不以自难。而非道求进,则恬然不屑”;“官直隶四十年”,石本作“仕直隶后几四十年”;“通判州县任,凡十六七”,石本作“通判州县任,凡十六七年”,意思大不相同。这篇墓志铭,石本记载的志主事迹,远比纸本丰富。